080
屠仲夷的声音低沉而冷酷, 仿佛从深渊中传来,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暖。
他的话语像毒蛇一般缠绕着郑兰漪,让她无处可逃。
郑兰漪跪坐在地, 身旁掉落着被啃食得七零八落的残肢。
她的手指微微颤抖, 指尖沾满了泥土和血迹。她的眼神空洞而麻木,仿佛失去了灵魂, 只剩下一个空壳。
她的嘴角挂着一抹刺眼的血迹,与她苍白的脸色形成鲜明对比。那血迹像是某种不祥的标记,宣告着她已经越过了某个不可逆转的界限。
郑兰漪缓缓地扭过头, 动作僵硬而机械,像是一具被操控的提线木偶。她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一个土堆上,与其说是孤坟, 倒不如说是一个被暴力刨开的土坑。
土坑周围的雪和泥混在一起, 污秽不堪, 点点鲜红点缀其上, 像是骨头上绽开的花。那鲜红在雪地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 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某种无法言喻的恐怖。
屠仲夷站在她身后, 嘴角挂着那熟悉的、令人厌恶的微笑。
他欣赏着郑兰漪的每一个动作, 仿佛在欣赏一件自己精心雕琢的艺术品。
……
半夜,细雨悄无声息地落下,耳边是淅淅沥沥的雨声, 鼻尖萦绕着青草的香气。
芊芊睁开眼, 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柔软之中,头顶笼罩着巨大的翠绿色阴影。
那是一片遮住了半个天空的巨大的叶子,脉络清晰可见, 像纵横交错的河流,脉络间还闪烁着晶莹的水珠。
芊芊心中暗想:“果然是做梦, 只有梦中才会出现这些稀奇古怪的事物。”
然而,那片巨大的阴影越来越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凉意。
她定睛一看,发现那竟是一颗无比硕大的水球,正缓缓地沿着叶子的边缘滑落,仿佛随时会砸下来。
“不行,必须躲开。”芊芊心中一紧。
她轻轻一跃,跳到了另一片叶子上。梦中的她似乎比往常更加轻盈,行动自如。
看来她的梦,完全遵循她的意志。
她低头看着自己原来待的地方,那里已经被水淹没,水流缓缓流淌,包裹了整片叶子。
芊芊长舒一口气,心中暗道:“好险,差点就被淹死了。”
就在这时,芊芊突然注意到自己的手——不,那不是手,而是一对纤细的触角。
她心中一惊,视线向上,突然看到了一对清澈见底的黑眼珠。
在那纯黑的、如同镜子一样干净的瞳孔中,她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纤细的身体如同一抹流动的蓝色火焰,生着一对翅膀;翅膀上布满了细密的鳞片,闪烁着微光,像是撒上了一层细碎的星辰。
自己竟然变成了一只蓝色的蝴蝶!
她心中暗忖:“那也就是说……可以飞了?”
“蝴蝶!”趁那孩子伸出小手,来捉她时,芊芊轻轻扇动翅膀,使劲一蹬“腿”——果然飞了起来。
可能因为是第一次做蝴蝶,她控制不好飞行的方向,飞了一会儿,就被一阵风吹得东倒西歪。
她感到一阵疲惫,便停在一根草的尖尖上休息。
四周是花丛、阳光和微风,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芊芊心中一阵惬意:“要是那个小孩子能走远点就更好了。”
软软糯糯的童音再度响起:
“蝴蝶。”
那声音温柔而纯净,让人无法讨厌。
孩子似乎不擅长说话,只说了两个字便没了动静,安安静静地蹲在那里,乌溜溜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
芊芊心中一动,仔细打量那个孩子。
她发现,这个孩子长得跟悠然很像,只是比悠然瘦点、黑点,但那长睫毛和大眼睛,简直是如出一辙。而且,他的穿着打扮,分明是个小男孩儿。
就在芊芊放松警惕的一瞬间,她感到胳膊一紧——不对,应该是翅膀被小孩捏住了!
“坏小孩!”芊芊心中暗叫。
她不敢用力挣扎,生怕翅膀被扯断。小孩捏得很小心,仿佛在呵护一件珍贵的宝物。
“蝴蝶。你好漂亮。要给阿嬷,看。”小孩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天真和喜悦。
哦,他觉得她很漂亮,要带给他那个“阿嬷”——某个长辈看。
“阿嬷!阿嬷!阿嬷!”小男孩的声音带着哭腔,他转了好几圈,焦急地寻找着,却始终没有找到他的阿嬷。
“阿嬷丢了。蝴蝶,怎么办?”小孩终于停下脚步,低头看着手中的蓝蝴蝶,眼神中充满了无助和悲伤。
芊芊跟他大眼瞪大眼,心中一阵无奈。
她只是一只蝴蝶,能怎么办呢?
“你飞吧。阿嬷,看不到了。”小孩的声音哽咽着,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芊芊的翅膀上。
“喂,你弄湿我的翅膀了,我还怎么飞呀,笨小孩。”芊芊心中暗暗抱怨,翅膀上的水珠让她感到一阵沉重。
如果她有人形,她一定会捏一捏小孩的脸,告诉他别哭了。可是现在,她只能无力地扑扇着翅膀,试图抖掉那些多余的水分。
小孩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掉。芊芊看着他那双像极了悠然的大眼睛,心中一阵柔软。
“好吧。看在你眼睛这么黑的份上,带你回家好了。”芊芊心中默默想着。
反正这是她的梦境,她想做什么都可以。只要她心里想着前面就是小孩的家,那么就一定会是他的家。
芊芊抖抖翅膀,抖掉多余的水分,绕着小孩飞了一圈。
“蝴蝶,你要带我回家吗?”小孩的声音带着一丝期待和疑惑。
小孩还挺聪明,芊芊心中暗道。
她轻轻扇动翅膀,示意小孩跟着她走。
小孩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站起身,紧紧跟在她身后。
天有不测风云,正当芊芊带着小孩在梦境中飞翔时,半路突然下起了暴雨。
天色骤然暗了下来,乌云像一层厚重的幕布,迅速遮蔽了原本蔚蓝的天空。
雨点像断了线的珠子,密密麻麻地砸向地面,溅起无数水花,世界瞬间被雨水包围,视线变得模糊不清。
芊芊感受到了雨点的冲击力,翅膀被雨水打湿,变得沉重而僵硬。她努力扇动翅膀,试图在雨中保持平衡,心中不禁暗想:“这个梦也太真实了吧。”
雨点像是无数的小锤子,不停地敲打着她的身体,让她感到一阵阵的疼痛。
她艰难地在雨中飞行。
“蝴蝶,快来!”一个焦急的声音在雨中响起。
原来孩子一直在后面追着她,虎头鞋踩着雨水,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只是因为她飞得太快,雨下得太大,所以她一直都没听见身后那焦急的呼唤。
“别怕,到我这里来。”
孩子终于吐露出一段完整的句子,他伸出双手,掌心向上,仿佛在迎接一只受伤的小鸟。
芊芊挣扎着飞到了他的掌心,翅膀已经无力再扇动。
孩子将手掌合拢,护住脆弱的蝴蝶,弯着小身子,用自己的身体为她遮风挡雨。
他快步跑到一株矮矮的树下,头顶,肥硕的绿叶子像一把天然的伞,挡住了大部分的雨水。
他轻轻打开手掌,芊芊静静地停在他的手心,翅膀微微合拢,抖落着身上的雨水。
一抬眼,芊芊望进了一双清澈如水的眸中。那眼神是如此的温柔,如此的爱怜,仿佛能融化一切恐惧和不安。
该怎么形容那种眼神呢?即便是很多年以后,芊芊都忘不了那样的眼神。
既像潇潇雨歇后的一株花枝灿灿;又像泛舟湖上偶遇的一抹孤星熠熠。
芊芊的身子依然有些颤抖,但心中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
她静静地停在孩子的手心,和他一起听着雨声。
终于,芊芊和孩子来到了他的家。
家徒四壁。
这四个字形容得再贴切不过。简陋的屋舍,墙壁斑驳,透出岁月的痕迹。
孩子一进门,便兴奋地跟阿嬷打招呼,声音里带着久别重逢的喜悦。
“阿嬷,我回来了!”
打过招呼后,孩子便“啪嗒啪嗒”地跑去找他的娘亲。
那应该是孩子的母亲吧?她的半个身子都藏在阴影中,只能隐约看到她的轮廓。她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
孩子端着药碗,坐在小板凳上,小小的背影挺得直直的,小脸绷得紧紧的,专注地看着母亲喝药。
直到母亲喝完药,露出一个微笑,他才终于放松下来,也跟着笑了起来。
“是个爱护母亲的好孩子呢。”芊芊心中默默想着,翕动了下翅膀,飞离了这间弥漫着药味的屋子。
她自然没有听到身后那对母子的对话。
“以后,我们小苍奴一定会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的。”母亲的声音轻柔而温暖,“会有阳光照进来,堂前屋后开满了花,月光照在院子里,像是撒了盐……”
“会有阿娘吗?”孩子的声音带着一丝期待和不安。
女人不忍地别开目光,低低地“嗯”了一声,声音中充满了无奈和怜爱。
“也会有蝴蝶吗?”孩子紧接着问道,声音里充满了向往。
“蝴蝶?”女人微微一愣,随即温柔地笑了,“嗯,会有的。苍奴喜欢蝴蝶吗?那么,一定会有好多好多蝴蝶陪伴苍奴,紫色的、红色的、白色的。苍奴喜欢什么样的都会有哦。”
“苍奴喜欢蓝蝴蝶。”孩子小声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坚定。
“只喜欢那一个。”
“蝴蝶的寿命很短暂的喔……”女人轻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感慨。
“那苍奴,一定要保护好蝴蝶才行哦。”她轻轻地咳嗽了两声,叮嘱道。
“嗯!苍奴永远保护蝴蝶!”孩子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声音里充满了决心。
雨渐渐小了,天空开始放晴。
阳光透过云层,洒下万道金光,映照着大地。
互相依偎的母子二人并未看见,窗外,一只蝴蝶轻盈飞过,像是一阵蓝色的微风,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光中。
-
画面陡然一转,芊芊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惨烈的战场。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令人作呕。
尸骸遍地,断剑残甲散落一地,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刚刚结束的厮杀。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这回倒是有人形了——一袭雪白的罩纱轻盈飘逸,脚上穿着一双精致的银色蝴蝶钉珠鞋,衣袂飘飘,雪衣若飞。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她想起来了。
这是她白龙脊学成之后,游历山川、行医济世的那几年。
那时,中原人称她为“鬼灯雪女”。
因为她总是身着一袭白衣,带着一只形同巨象的怪物,出现在死人聚集、阴气弥漫之地——恰如古战场,恰如乱葬岗。
她手提孤灯,骑着怪物,来去无踪,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
如鬼魅,如妖魔。
芊芊手上戴着蚕丝所制的珍珠白护手,这护手用特殊的药水浸过,不论怎么使用,都可以不染污秽,洁白如新。
她在尸骸中一具一具地翻找,寻找适合“蛊种”生存的尸身,来孵化她的蛊种。
这些死去的士兵,要么被风沙掩埋,要么被秃鹫啄食,再没有其他的归宿。
倒不如物尽其用,孵化蛊种,救更多的人。
然而,这个身体似乎并不完全受她的意志控制。
与其说芊芊梦到自己回到了过去,倒不如说是她在看着脑海深处的一段记忆在眼前重现。
是的,直到此刻她才想起来,这是曾经切实发生过的事。
再度翻过一具尸体,身边的大块头发出一声低低的呜鸣。
还有人活着。
少女靠近了那个还有气息的士兵,俯下身,提灯照亮了他的脸庞。
他脸上脏兮兮的被血污覆盖,看不清五官本来的样子。
但观察皮肤的状态和肌肉的走势可以断定,他年纪不大,应该还是个少年。
她像是对待此前的那些濒死之人一般冷淡地问他:
“你想活下去吗?”
彼时的芊芊,并没有什么医者仁心的概念。她尊重每个人的意愿,若是有那一心求死之人,她是不会救的。
士兵满是鲜血的睫毛一颤,缓缓睁开了眼。
一直作为局外人旁观的芊芊在一瞬间,认出了这个士兵,是谁。
正是那个在梦中保护她的孩子,如今已经长大成人,抽条成了纤细的少年郎。却满身伤痕,气息奄奄。
此刻那双黑黑的眼睛里,再无孩提时的天真与稚气,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寒潭,直勾勾看着人时,如同冰冻三尺,能叫人打个哆嗦。
但少女丝毫没有惧怕退缩之意,因为她与他有着相同的眼神。
只不过,他是痛苦到极致后渐渐麻木的阴沉和冷漠。
而她,天生一双无情眼。
“神女?”少年看着她,动了动唇,低低吐出两个字。
芊芊听到这个称呼,笑了。
她大概可以理解那个时候自己的想法,实在是忍俊不禁,为少年这脱口而出的一声呼唤。
“那些讨厌的中原人都叫我妖女,你这个将死之人却叫我神女?”她轻声说道,声音中带着一丝不解。
透过如水般雪白的帷纱,传来少女轻轻的笑声,像是风铃搁在水晶盘里,脆生生的。
她的笑声萦绕在少年的耳边,经久不散。
“不错。我是守护萱草的神女。”
“萱草,又名忘忧草,容貌出众,食之忘忧。”少女到底只有十四岁,不禁玩心大起,“要不要试试?”
她从袖中取出一把萱草花,递到少年面前。
少年接过那些花,沉默片刻,突然将一大把萱草花塞进了嘴里。
他的动作毫不犹豫,面无表情地咀嚼着,尖利的牙齿毫不留情地咬断一根根茎秆,发出轻微的“咔嚓”声。
这种草木的汁液极其苦涩,但少年像是完全没有味觉似的,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简直不像个人。芊芊心中暗想。
“你干什么……”少女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奈和不解。
“就算你有烦恼,只要小小的一株就可以了。”她轻声说道,“一次性吃那么多,你就不怕吃成个傻子?难道你从小到大就没有一件开怀的事,全都是令你忧愁烦恼的事吗?”
少年停下咀嚼的动作,黑黑的眼睛看着少女,半晌,又缓缓垂下了眼睫。
“有。”他低声说道,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有的。”他重复了一遍,声音更低了。
“可是,蝴蝶死了。”
听着他的声音,芊芊心口一紧。
“芊芊,芊芊!”
焦急的呼唤声骤然响起,像是黑暗中突然裂开的一道光,将芊芊从无尽的梦境中拉回现实。
“芊芊……醒醒。”
谢不归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颤抖。
芊芊缓缓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谢不归那张憔悴的脸。
他脸色苍白,眼睛布满了红血丝,“你终于醒了。”
谢不归轻声说道,声音里充满了如释重负的喜悦。
芊芊忽然发现,自己在发抖,但很快她意识到,颤抖的不是自己,而是谢不归。他紧紧握着她的双手,指尖冰冷而僵硬,仿佛一松手,她就会再次消失。
“芊芊,不要离开我。”
他低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呜咽,像是一只受伤的困兽在绝望中发出的低吼。
“如果我没有跟来,你就这么一觉不醒了怎么办……?”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向她倾诉。
“若是……若是你死了,我就这般随你而去,好歹还能追上你……”
声音里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决然。
芊芊心中一震,感受到他内心的恐惧和绝望。
她立刻反握住他的手,柔声安慰道:“我没事。咳咳咳……就是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庄子梦蝶。”她用四个字概述了一下梦境,嘴角微微上扬,“是我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变成了我?”
看着他睁着眼睛,一脸迷惑却紧张兮兮的样子,芊芊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
“觉得神神叨叨的?怕我出家了不成?” 她打趣道,试图缓解他心中的不安。
但很快,她又严肃起来。
“殊来古国一战。”她轻声说道,眼神中透出一丝感慨,“原来,那才是我们的初见。”
她记得那个少年,那个在战场上满身伤痕、气若游丝,却拒绝了她救助的少年。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一声不吭地走了,走时一瘸一拐,还随手捡了一根白骨当拐杖。
“当时我想,真是个怪人。”她轻声说道,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如今想来,却是满心慨叹。
“苍奴。”她轻声呼唤,声音中带着一丝柔情。
芊芊垂下的手,温柔地抚上他的脸庞,半撑起身体,发丝垂落,轻声说道:
“南照骗你三年。”
“这件事,你真的没有一点怨气吗?”
竟然没有为此,迁怒兄君和舅舅。
谢不归眼神微闪,半晌,才低声说道:
“多杀一个,地府就多一个南照的鬼。”
“到时候我去找你,你心里肯定要把他们排在我前面,我又是只有一点点了……”
他把脸埋进她的掌心里,声音里带着一丝嘟哝。
“才不要。”谢不归的声音难得充满了孩子气。
芊芊忍不住轻笑,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突然。
“你刚刚叫我什么……”
谢不归这才反应过来,猛地抬头,“啊……你认出我了!”
芊芊笑了笑。
“唰”,他整片耳朵都红透了。
翌日。
“好了,就送到这里吧。”芊芊停下脚步,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释然。
他们站在哀乐湖边,微风拂过湖面,泛起层层涟漪。
湖水清澈见底,倒映着蓝天白云,仿佛一面巨大的镜子,照鉴着人世间的喜怒哀乐。
这已经是他们第三次绕着湖边走了。每一步都像是踏在过去的回忆上,每一圈都像是在告别一段过往。
“欠我一次。”
谢不归突然开口,嗓音低哑。
“什么?”芊芊微微一愣,转过头看向他。
“你说要做……要跟我做的。”
谢不归的声音低了下去,袖口下的手指微微捏紧。
芊芊轻咳了一声,掩饰住心中的波动,郑重其事道:
“嗯,好的。”
她知道,他在意的并非鱼水之欢。
而是在等她的一个承诺,一个关于未来的承诺。
“照顾好自己。” 谢不归轻声说道。
“按时吃饭。”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
“不要在浴桶里睡觉……”
谢不归不厌其烦地叮嘱,芊芊一一应下。
待他说到最后,已无事可嘱,芊芊这才看着他的眼睛开口:
“苍奴,等我。等时机成熟,我们就在这哀乐湖边,等待对方。”
“若是等不到对方……咱俩,便各奔前程去罢。”
她轻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和洒脱。
“忘记对方,过各自的生活。”
“若各自应约而来,你我,相守一生,再不离分。”
……
“你想做我阿姐的面首?哼,那你得先过我这一关。这几年,王姐不是没有遇见更加高大俊美,更加温柔可意的男子。”
“可是王姐总说,跟一个人有过那样刻骨铭心的感情,其他的任何人,任他再好,都只是过眼的烟云了。”
“那些男子与她相处,无一不在私底下抱怨,王姐她呀,实在是淡漠无情得过分了。”
“她不记得他们的长相,不记得他们的生辰,不记得他们的小名,甚至有时候连大名都会忘记……唉。”
“王姐也不容易呀,这些年又要削弱圣坛的权力,又要培养出一个能挑过大梁的继承人,实在是分身乏术啊,哪有时间去谈情说爱。”
“况且,排忧解乏的法子有那么多,也不一定非要纳面首呀?王姐本就不是好色之人嘛。我阿兄那一手眩术便已是变化万千,无人能出其右,如果你也学得阿兄那一手‘万蝶朝宗’,阿姐说不定勉为其难,可以赏你一个内侍当当。”
“这几年,就连我爬床的机会都少得可怜,何况是你一个,除了脸一无是处的公子哥儿。”
“我?你问我是什么人?”
“我的阿母是南照的王,我的阿爹是大巫。”
“听好了,姑奶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玉镜,祝玉镜。”
玉镜被立为王女那一日,正是秋季。
枫叶初红,如同红妆十里。
“阿姐,你不是跟那位郎君约好了么?过时不候的。”
玉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俏皮。
芊芊捏紧了手中的东西,心道,也许不论什么感情,都是经不起时间的考验的吧。
“阿兄、阿兄!”
祝玉镜朝着湖面挥手,声音里满是喜悦。
芊芊最后看了一眼身后,街道上空空如也。就要与少年两手交握,踏舟而去。
忽然……
“叮铃!”
芊芊倏地回眸,只见白衣郎君牵马而来,腰上别一枝桃花灼灼,手中握着一枚雪白铃铛,黑眼睛噙满笑意。
“夫人。”
亲吻铃在他掌心轻轻摇曳。
芊芊毫不犹豫地走向他,不等他说话,踮脚吻上他的唇。
手中,一纸鲜艳如新的婚书悄然滑落,被风吹得向两边打开。
“芊芊,嫁苍奴”
一吻毕了。
芊芊再回首时,那一叶舟子已离岸而去。
“兄君!”
粼粼的波光和阳光交织,红衣少年背对着她,衣衫如火,在两岸枫红中渐行渐远。身影秀颀挺拔,朝她挥了挥手,懒洋洋的嗓音传来,一如月色明朗。
“山高水长,有缘再会。”
巫羡云。此生,不羡神仙眷侣,唯羡闲云野鹤。
芊芊这才看向身畔之人,笑道:
“去何处?归何处?”
谢不归看着她,目光始终未挪方寸,未移片刻。
他轻轻道:
“去随卿,归随卿。”
卿随梦归去,去归梦随卿。
“我想想去哪里呢……”芊芊思索着,忽然莞尔,“我要先去我们住过的院子看看。”
“好。”谢不归微微一笑。
“再去看看悠然,她最近写信给我说了个大秘密,我还要去好好问问她个究竟呢。”
“好。”
“然后我要吃你亲手做的桃花羹,八宝鸭,鲈鱼脍。”
“好。”谢不归温柔如水。
“嗯……夫君,我们一起,去江南吧?”
“好。”谢不归眼眶微微湿润。
“哎呀!”
突然,祝玉照一声惊呼。
“王姐,你们看!”
谢不归和芊芊同时看去。
恰见不远处,一名妙龄少女自百尺高台上坠落,眼看着就要血溅三尺、酿成惨剧。
千钧一发之际,一名高大的郎君飞身而去,将那少女稳稳接在怀中。
人群骤然爆发出一阵激动的喝彩声。
二人对视那一瞬,少女羞红了脸。
郎君亦是悄悄红了耳廓。
看到这一幕,芊芊和谢不归相视一笑,似乎是回忆起了过往。
紧接着,又是不约而同的两声叹息。
这世间,哪来的情蛊?
不过是姻缘天定。
秋风乍起,枫树又红。宿命轮回,生生不息。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