糜月回到悬海阁,找到了薛紫烟转交给她的那瓶养颜修容膏。
她想着程令飞和夏沥挨完那一百竹杖,一定臀部红肿难消,这药膏是合欢宗出品,对消肿祛疤有奇效,他们一定用得上。
她刚准备出门,正巧就碰上了回来的谢无恙。
糜月装作没看见,径直和他擦肩而过地往前走。
“月月,你要去哪儿?”
清沉的男声传来,糜月脚步不停。
“月月。”
小姑娘依旧负气地埋头往前走,直到一道韧性十足的灵丝缚住她的手腕,糜月顿时动弹不得,扭头惊慌又失措地看他:“你、你要干嘛?”
“把你的储物袋拿出来,检查。”
小姑娘的杏眼骨碌碌地转了下,心虚地捂住腰间的储物袋:“好好的,你查我储物袋做什么?我储物袋里没什么东西,不用检查……”
说着,她捂住腰间的储物袋后退一步,然而这种行为无疑是不打自招,
另一道灵丝从谢无恙的指尖飞出,勾住她腰间的储物间,下一刻储物袋就落在了他的手里。
谢无恙解开储物袋的系带,打开仔细搜查。
他早就发现了她腰间的储物袋,出于对小姑娘的尊重,从未想过查看,但如今看来,倒是差点酿成祸事。
最开始先翻到了那瓶养颜修容膏,糜月还在强装镇定,一本正经地和他解释:“那就是瓶药膏,我打算送给夏沥姐姐和令飞哥哥用的……”
谢无恙的眼神根本没在那养颜膏上停留,继续挨个检查。
储物袋内最多的就是灵石,按糜月的性子,给女儿这些零花钱倒是合情合理,然而除了灵石,还有她随身放着的糕点小吃、饴糖酥饼外,还有不少奇奇怪怪的玩意。
他一样样往外拿。
一小包用红布包着疑似霹雳弹的东西;
几包不知名毒粉;
刀枪棍棒、开山斧、流星锤、九节鞭……
糜月在炸神龙鼎时已经往里面投了很多武器,储物袋里仍旧剩了不少。
在谢无恙拿出那包霹雳弹时,糜月的表情就已经认命摆烂了。
之后他每拿出一样,她的脸色就更沮丧一分。
她担心这些东西,谢无恙不会都给她没收了吧?虽然都是些普通的灵器,但好歹都是她的战利品啊。
谢无恙眉头紧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些东西都能去城里支个摊了。
敢给五岁的女儿随身带这些东西玩,也只有糜月能干得出来。
最后,他摸到了一本书,一直紧皱的眉峰总算舒展了两分。
终于有一样小孩子该用的正常物件了,还知道看书,也不算无药可救。
谢无恙将书拿出来,日光下,封皮上几个亮闪闪的大字清晰无比。
《合欢宗双修指南进阶版》
“………”
氛围陷入诡异的沉默。
微风拂过庭院,吹得谢无恙手中书页也跟着莎莎翻动,一连串不堪入目的双修姿势和插图生动形象地晃过眼前。
谢无恙惊愕之余,一把摁住书封。
糜月装作没看见,背着小手,抬头瞅瞅天上的白云,脚尖划拉着地下的土。
那书到手她还没看过,方才借谢无恙的手瞥了两眼,那插图的精细程度,确实比上一本要详细很多,不愧是精修版哈哈。
“唐玉容……”
莫不是疯魔了,敢给小孩子看这些东西?
谢无恙脸黑得厉害,深不见光的眸底似有杀意涌动,他果然上次不该手下留情,下次再见,一定废了他。
无形的压迫感从他身上如水纹般扩散,糜月感觉到周围的风都变大了,刮得庭院里的树枝簌簌作响,身子不自觉地抖了抖,觉得还是得解释一下。
“唔,这书是我从娘亲的书架上随手拿的,我从来没看过,也看不懂……”
这锅总不能再甩唐玉容身上了,没办法,还是得“自己”背啊。
原是小姑娘偷拿了她娘亲的书。
糜月的书架上平时竟摆着这种书,想来平时没少翻阅……
谢无恙想起唐玉容说过的那句“我曾经送过阿月一本双修指南,至于她和谁用过,我又如何知道呢?”
他的眸色隐在睫羽的阴影下,有些反常的静默,骨节分明的手掌摁在那书封上,青筋隐隐浮现,像是要把那书给撕了。
他气质本就偏冷,像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莲,抿唇不笑的时候,又会给人淡淡且不容忽视的压迫感,这种气韵比他少年时更甚。
糜月一时间觉得他身上的杀意更浓重了。
干什么,这年头看小黄书也犯法吗?
她悄悄伸手抓住书的一角,用力抽了抽,没抽动。
“算了,这书你想要就送你了……”
反正她现在也用不上,糜月讪讪地摸了摸脸颊。
看着“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谢无恙只觉得额头突突直跳,屈指顶了顶,压下那股几欲杀人的邪欲,身感自己近日练剑练得少了,情绪起伏跌宕,道心越发不稳固了,仿佛一碰就要崩碎。
“这些东西对你来说都还……为时尚早,我先替你收着。”
谢无恙挥袖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收进自己的储物袋,唯独剩下那被红布包裹着的霹雳弹尚摆在石桌上。
糜月心虚地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那既然东西你都检查完了……那我就走了哈?”
她心道,还好廖红叶给她的那块魂音石被她混在了灵石里,没有被他发现,或许他也发现了?但觉得这东西没有危险便没有没收。
说着恋恋不舍地瞥了一眼他手边的红布包,不敢再碰,小手试探地去够石桌上被他检查完的储物袋。
“你还不知错?”谢无恙的眼底少见地隐含着愠色。
“我、我有什么错?难道看见你不想打招呼,也算是错吗?”小姑娘伶牙俐齿,一点都不肯示弱。
谢无恙从袖中拿出一块漆黑的碎片,用两指夹着,沉声道:“这是司徒长老院子的废墟里发现的残片,和这红布里包着的霹雳弹外壳一样。
夏沥和程令飞不可能往鼎里丢此物,且这种锻造材料只有在西境琼山产出,剩下是谁做的,还需要我说吗?”
方才他和纪通及几位长老去检查神龙鼎,纪通和长老们将蛟龙鼎通体检查了一番,没看出什么名堂,只当是灵气供养不足、程令飞便将剑投入从而引发的一场莫须有的意外。
而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于是便又独自去了司徒长老的院落,在废墟的掩盖之下,发现了这些霹雳弹的碎片,他隐下此事没说,默默把残留的碎片都销毁了。
糜月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和凝滞。
这厮到底什么眼神啊,这碎片都炸成这样了,还能看出来是产自西境琼山?难怪会突击检查她的储物袋。
纵然铁证当前,糜月仗着自己是年幼无知的幼崽,硬着头皮,死不承认:“什么霹雳弹呀,我听、听不懂,这些都是我娘亲给我的东西,你还我。”
她一把从他手里抽走储物袋,转身迈开小短腿就要跑路。
“你要去哪里?”谢无恙揉着跳动不止的眉心。
因夏沥和程令飞被杖责的事,糜月心里便不太痛快,又被没收了那么多宝贝,心里亦有些不耐烦起来,她硬邦邦地小声嘀咕:“还真把自己当我爹了吗,我去哪里,用不着你管!”
话音落,无为剑在空气中显现,化出一道流畅的剑光,剑柄朝着她的背影飞去,力道不重,却成功让她小跑的身形顿住。
糜月不可置信地扭头,摸了摸自己被剑柄击打过、微微发痛的屁股。
她伸出小手,颤抖地指着站立在原地没动的某人,声音也气得发抖:“谢无恙,你敢打我?!”
“任性胡闹,那霹雳弹的威力可炸毁一座宫殿,岂是小孩子能玩的东西,若非夏沥和程令飞及时舍命护住你,你以为还能好好地站在这里,事到如今还不知错?”
无为剑剑身晃了晃,屁股又被剑柄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她脚下一个踉跄。
“谢无恙!你、你混蛋!这辈子没人敢打过我,我娘亲都没打过我,你凭什么打我!你、你、我、我……”
糜月气得语无伦次,丢下怀里的月饼,双手握拳,顶着脑袋、小牛犊一样地朝他冲过去:“我跟你拼了!!!”
她拔腿冲过来,一副要跟谢无恙同归于尽的架势,她还未扑到谢无恙的身前,就被一道无形的灵气屏障所阻挡。
糜月被气昏了头,脑袋顶着那道屏障,张牙舞爪:“你有本事别用灵力,算什么英雄好汉!你给我出来,我要跟你决一死战!!!”
谢无恙寂然不动,看着小姑娘被气哭的泪花沿着脏兮兮的脸蛋往下落,蜿蜒出两道泪痕,小手捏成拳头砸得屏障邦邦响。
谢无恙揉了揉眉心,糜月捶打着的屏障骤然消失,她飞身朝他扑过去,被他用一根手指抵住额头,同时一道精纯的灵气凝化成丝线,把她乱挥的手腕和双腿捆了起来,眨眼间便扎成了一个粽子。
糜月站立不稳,跌坐在地上。
“谢无恙,你放开我,为了一只破鼎,你就打我,我跟你没完,有种你……”
她看见后者的手指微动,一个禁言口诀落在她身上,糜月感觉喉咙仿佛失去了作用,嘴巴能动,却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谢无恙没有解释,他压根不关心那什么神龙鼎,师兄和长老们把那鼎当宝贝,在他看来,不过是寄宿了一抹龙魂的器皿,幸而真的没有伤到她,不然那抹龙魂便要在今日神灭魂消。
他气得是小姑娘满口谎言、没有一句实话,在经历过爆炸之后,还不把自己的安危当一回事,觉得自己全然没错。
谢无恙一手提起糜月,一手捞起被主人丢在地上还在懵逼的月饼,径直走进悬海阁的大殿。
糜月被搁在他的肩头趴着,杏眼被泪水糊住,眼泪哗哗地往下淌,却连一句哭声都发不出来。
被宿敌用剑柄打了屁股,这简直是她此生莫大的耻辱。
还被灵力捆成粽子,连反抗都不能……
等她找到功法,恢复了原身,她一定要杀了他!!
小姑娘的眼泪把他的肩头都浸湿了,本就脏兮兮的脸蛋更是哭的像小花猫一样,那对漂亮的杏眼狠狠地瞪着他,如同在看着十恶不赦、势同水火的仇敌。
方才谢无恙也是被那双修指南和她接二连三的撒谎给气昏了头,此时冷静下来,他心里隐隐有些后悔,这孩子年纪太小,无论如何再胡闹,都不该打她。
此时低头看她,温沉的嗓音有些无可奈何:“打得……有那么痛?也不至于……哭成这样。”
不至于?那什么才至于!被打得又不是你!
谢无恙,你可真是个畜生!
糜月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她就知道他之前对她的好,都是装的、演的,如今暴露了真面目,以后还不知道要怎么虐待她。
她手脚被缚,浑身上下只有嘴巴能动,但又说不出话来,心里的怒火悲愤无处发泄,于是张大嘴巴,露出一对稚嫩的虎牙,狠狠咬上他的肩头,以此来发泄不能说出口的不满和恨意。
谢无恙瞥了一眼她死咬着不松的模样,本想叫她松口,想想算了,想咬就咬吧。
对于快要渡劫的修士之体,被小孩子这样咬,杀伤力等同于被蚊子叮了一口。
他身上清冷的雪松香阵阵绕她鼻端萦绕,烧得她火气更旺,糜月牙关紧咬,像个无尾熊挂在他身上,直到咬得下巴和牙齿都酸了,谢无恙还跟没事人一样。
意识到这样的攻击对他来说完全无效,糜月放弃了这种自虐式的办法,小脸一埋,把眼泪和鼻涕全都蹭在了他洁白如雪的衣袍上。
既然咬不死他,就恶心死他……
谢无恙感受到了肩膀的湿漉,倒是脚步一顿,旋即轻飘飘凉飕飕的一个净尘术下来,衣衫和身上挂着的她全都恢复了洁净,连月饼脏兮兮的兔毛也被顺手涤荡干净,恢复了原本雪团似的模样。
谢无恙扛着一崽一兔来到糜月的房间,把她放在床榻边缘,解开了禁言术。
糜月像个布偶般由他摆弄,愤怒地瞪着他的杏眼,像只凶狠的狸花猫:“谢无恙赶紧松开我,不然我一定会让你后悔的——”
“你到底有没有错,若还想不清楚,便在房间里好好思过吧。”
谢无恙见小姑娘还是一副咬牙不服软的模样,于是硬下心肠,说罢推门而出。
小姑娘的哭声在房间里回荡,过了好一会儿,似是折腾累了,也哭累了,屋里许久没了动静。
谢无恙方才进屋查看,小姑娘不知何时从坐在床边的姿势,变成了面朝床榻瘫倒的姿势。
他无奈抬手撤去束缚她的灵丝,小团子仍脸朝下,一动不动,听着小姑娘均匀的呼吸声,谢无恙才意识到她不知何时睡着了。
她今日很早便跑去长老府蹲点,又是爬狗洞,又是炸神龙鼎,方才又大哭大闹了一场,幼崽幼弱身体里的能量几乎被耗光。
谢无恙看着小团子脸朝下的怪异睡姿,没忍住帮她翻了过来,月饼感受到主人悲伤的情绪,两腿一蹬跳上床,在主人的臂弯里找个了舒服的角度卧了下来。
“……”
见小姑娘睡熟,谢无恙正欲起身离开,无意看到房间四周的摆设。
入眼的皆是乱糟糟,桌案上戴过的首饰珠花都是随手一放,衣柜的门大敞着,几件不知是穿过还是没穿过的小裙子或搭在椅背上,或挂在屏风上。连被子都是随手堆在一旁,一看便从未叠过。
糜月平时有沈灵淇帮她铺床收拾房间,来了隐剑宗,她不放心这些侍从,几乎不让他们进她的屋子。
谢无恙顾忌小姑娘的隐私,平日几乎也不来她的房间,于是屋里就乱成了这副模样。
谢无恙爱洁成癖,实在对她这乱七八糟的杰作看不过眼,于是动手帮她收拾起来。
糜月毫无所觉地抱着自己的被子,眉毛紧皱着,做了一个梦。
她心里把谢无恙咒骂了一万遍,做的梦竟自然与他有关。
她梦见了很多年前,桐花秘境开启的那一日。
那时,她才十七岁。
……
桐花秘境数十年难遇,里面机缘宝物甚多,且有修为限制,只允许低境界的修士历练,于是秘境入口洞开之时,所有宗门的家主掌门都挤破脑袋把自家弟子往里面送。
糜月初出茅庐,但她的实力已然在同龄弟子中出类拔萃。
在进入秘境之前,她还向娘亲夸下海口,她要找到传说中的那颗定元珠送给娘亲。
定元珠传言是被守境大妖所镇守的宝物,不仅能追踪气息,还能滋养元神,可遇不可求。凡是进入桐花秘境的修士,没有不渴望拿到定元珠的。
但桐花秘境存世百年,时至今日,尚未有人成功。
娘亲担心她会遇到危险,想安排两个和她修为相仿的弟子一同进秘境保护她,被信心满满的糜月拒绝,她觉得别人会拖她的后腿。
糜月刚进秘境不久,就偶遇到了弦音宗的熟人江蘅,江蘅知道她厉害,热情地询问她要不要一起组队。
糜月问:“和你组队,要是找到定元珠怎么分?”
江蘅挠挠头,似是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定元珠要找到哪有那么容易,找到其他宝贝卖掉换作灵石,我们平分就是了。”
糜月摇头拒绝:“我只想要定元珠,对其他的宝贝不感兴趣,你还是找别人吧。”
她就这么单枪匹马地在秘境深处闯,遇到拦路的妖兽就顺手杀了,有时也会碰上不长眼的散修组团见她独身一人,还是个长得漂亮的女修,便起了歹意欲打劫她,反被她的烬花神相烧得抱头鼠窜,最后不得不献出浑身家当,求她饶命。
时间一长,糜月的恶名在秘境里传开,甚至有传言说,宁可招惹守境大妖,都别招惹一个独身一人穿着红裙浑身佩环首饰叮当响的女修,此后便再没人敢来招惹她了。
糜月踏过沼泽,走过毒瘴,闯过九死一生的桐花阵,孤身闯入秘境深处,毒瘴散去,拨云见日,眼前是一片望不见尽头的花海。
那颗定元珠正漂浮在花海上方的半空中,散发着诱人心魄的微茫。
却不见那头看守定元珠的守境大妖。
价值连城的定元珠就这么明晃晃地摆在这处无人之境,怎么看都像是个诱人深入的陷阱。
糜月正犹疑时,忽然身后传来脚步,又一道身影闯入了此地。
来人是个年轻的少年修士,一袭雪衣束袖劲装,腰间挂剑,眉眼清逸俊美,瞳仁清浅,仿佛揉碎了晴雪,自带一股清冷孤高的气质,又仿佛屹立在寒天里的雪松,抖一抖就会掉落漂亮的雪花。
糜月眉梢微挑,不由多看了他两眼。
她向来眼光高,又是烬花宫少主,平时围绕在她身边的都是如云的美人,但能让她瞧一眼就挪不开眼的人,他还是第一个。
而且这个少年给她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好似在哪里见过。
糜月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此人便是幼时啃过她神相花瓣的罪魁祸首,毕竟那时距离她在无涯学宫修习,已经过去十二年了。
糜月想,如果和他换一个初遇的地点,她肯定会主动上前同他搭话,可眼下再惊艳的男色都远不敌面前的定元珠重要。
谁敢和她抢宝贝,那就是敌人。
来人瞧见她,也没有主动开口,俩人就这么站在花海边,对着那颗定元珠僵持着。
糜月感受到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她额头的烬花纹,好像已经认出来她是烬花宫的人。
她于是放言道:“这定元珠你若要来抢,我们各凭本事,但丑话说在前头,这珠子我势在必得,定不会手下留情,挡我者,死!”
“这花海似乎有异,还是谨慎为上。”雪衣少年开口,声音也格外清沉好听。
话音落,身后的草丛后又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
又有人来了……
糜月心里清楚,再耗下去,竞争对手只会越来越多。
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明知道前方有诈又如何,要想拿到定元珠,不还得硬着头皮上?
糜月于是不再耽搁,御风而起,直接朝花海中央的定元珠飞掠而去,而在她行动的同时,那个雪衣少年也动了,紧紧跟在她的身后。
在她触碰到定元珠的瞬间,脚下的花海陡然变成了漆黑的水面。
水面之下,有什么东西扯住了她的脚,把她往不知名的深渊处拉扯下去。她反手一掌,烬花神相的虚影往水面击去,水面如同粘稠的流体晃动了片刻,随即力道更强横地把她往水下拽去。
她被突然的袭击拖下去半个身子,腰后又传来一股力道,似乎是想把她提起来,糜月感觉自己变成了一股麻绳,被两股相反的力道撕扯着。
“糜月!你们撑住,我这就来帮你们!”
似乎是江蘅焦灼的喊声,随后响起一阵摧枯拉朽的琴声。
身后拉扯她的人好似被这琴声搅扰,渐渐不敌水中的力道,糜月越陷越深,黑水淹过她的口鼻,连神魂都开始涣散。
窒息感让睡梦中的糜月不禁皱起眉头,哼唧了两声。
刚整理好衣柜的谢无恙循声望过来,只见小姑娘一脸难受,紧紧搂着被子,时不时地蹬一下脚丫,似乎又做了什么奇怪的梦。
她这样一卷被子,脚丫全都露在了外面,谢无恙想帮她把被子盖好,从她手里轻扯被角。
没想到他一扯,小姑娘拉得更紧了,他再一拉,小姑娘干脆双手双脚并用紧紧地夹住被子。
仿佛要跟谁较劲似的,无意识地和他玩着被子拉扯战。
“……”
谢无恙尚在思索怎么在不弄醒她的情况下把被子抽出来,小姑娘却突然放开了手,呈大字型彻底瘫在了床上。
他趁机连忙给她盖好被子,小姑娘依旧紧皱眉头,表情悲伤愁苦,卷翘睫毛上还未干的泪珠。
谢无恙瞧着心绪有些复杂,他属实没想到那根本算不得是打的两下,用得还是剑柄,小姑娘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小孩子的自尊心比他想得强多了。
方才他坐在暖阁里听着她的哭声,谢无恙心里不太好受,同时也在自省,他既不是她的父亲,也不是什么有血缘关系的长辈,他的确没什么资格打她……
他无法时时刻刻看顾到小姑娘,又怕她不长记性,继续不顾安危地任性胡闹。在此之前,他对她一直予取予求,或许才让小姑娘这么接受不了。
真是把她娘亲小时候的顽劣学了个十成十。
看着小团子不安分的睡颜,谢无恙心中叹气。
小孩子的情绪来得快去得快,也许睡一觉就好了。
……
那片花海是守境大妖营造出来的幻境,等糜月再睁眼时,才置身真正的幻境深处。
周遭寸草不生,只有几根零星的枯木,地面上到处都是那粘稠的黑水,连空气中都混着腥臭之气。
糜月的嘴里有股淡淡的血腥味,四周有道灵力屏障把她圈在了里面,定元珠还牢牢握在她的手心,前方一抹雪色的身影正在和不断从黑水中滋生的妖鬼交战着。
那少年竟然和她一起跌进水面了。
糜月调整了下气息,磕了枚丹药,便冲上前帮忙。
这种黑水似水非水,还带着能麻痹神识的毒性,她那能烧烬一切的烬花神相碰到此物,却离奇地连个火星子都点不着,简直是天克她的妖物。好在这少年剑法凌厉,帮她减轻了至少一半的压力。
从黑水里诞生的妖鬼无穷无尽,被斩杀之后又重新化作黑水,片刻之后又从黑水中重生。
她不记得和那雪衣少年背靠背和那些黑水妖厮杀了多久,只觉得和他在那场漫长的迎敌中打出了默契,一方灵气枯竭,另一方便掩护对方进入灵气屏障内打坐调息,保留战力轮番迎敌。
至少斩杀了数千只黑水妖后,那些翻涌的黑水渐渐平息下来,不再生长出小妖,但仿佛在酝酿着更恐怖的存在。周遭荒芜的土地上,堆积了不少白骨,不知有多少修士葬身于此处。
糜月揉着发酸的胳膊,坐进灵力罩里,同少年一样打坐休息,她身上的灵气丹就剩下最后一颗了。
守境大妖还未显露真身,他们身上的灵气都消耗得差不多,任谁都无法独自杀掉大妖,眼下只有合作。
她自知少年的剑法在对上这些黑水妖时,比自己的烬花神相更有效,于是便毫不犹豫地把最后一颗丹药塞进了他的嘴里。
少年含着她投喂的丹药,眉眼清澈,有点懵然地失神。
“江蘅那家伙,总是关键时候帮倒忙……”糜月低声自语。
显而易见,那颗定元珠是个陷阱,黑水会攻击第一个触碰到定元珠的人,将其拉扯进真正的幻境深处。这少年不知是真的想救她,还是为了定元珠,竟第一时间拉住了她,直到被她一起拖入幻境也未松手。
若非江蘅那波敌我不分的要命琴声,说不定他真能把她从这黑水里拉出来。
糜月白皙的手指上全是细小的伤口,指尖沁出的血珠,把定元珠都染得变了色。
她把玩着珠子对他说:“这颗定元珠我不能分你,但烬花宫欠你个人情,你是哪个宗门的?叫什么名字?等出去之后,这人情可以折换成灵石、灵器,你想要什么?或者我可以帮你打一架,像今日这般卖命的这种。”
少年看着她,咽下口中的丹丸,有些欲言又止。
此时守境大妖没了耐心,终于显出了真身——所有的黑水吸附凝结在一处,组成了一头足有三层楼高的无面大妖,多余的黑水甚至还幻化出了一把趁手的武器,拎在粗大的手中。
那头无面大妖修为至少千年,糜月几乎耗尽了最后的灵力与那少年合力才把它逼到绝境,在一遍遍地斩杀后,黑水凝聚身体的速度越来越慢。最后关头,那少年终于祭出了他的神相,一条浑身洁白如玉的白蟒虚影张开大嘴,一口咬掉了大妖的头颅。
糜月在看到那条白蟒时,便已经认出这少年是谁了。
她不信这世上还有神相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她指尖微颤,脊背发凉,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那头大妖选择了元神自爆,与他们同归于尽。
漫天的黑水洒落下来,几乎将整个世界都浸透成了一团漆黑,黑水如同活物般侵入她的口鼻,那种快被溺死的窒息感再度袭来。
糜月身上的护身法宝,帮她挡去了大部分的自爆威力,守境大妖一死,这秘境要不了多久就会溃散。
黑水使她的意识陷入短暂的昏迷,但她确信自己死不了。
待到她意识渐渐清醒后,少年恍惚站立在她面前,她勉力抬起眼皮,却只能看到他沾染了血迹的雪色袍角,那条令她厌恶的、浑身发毛的白蟒盘桓在他的脚边,盯着她伸出蛇信,贪婪地舔去她指尖快要垂落的血珠。
冰凉分叉的红信,细细舔去温热的血,让她不寒而栗。
“对不起,这定元珠我一定要拿到,”
少年从她掌心拿走了那颗染血的定元珠,嗓音飘忽又清晰:“我亏欠你太多,待此间事了,任你清算……”
……
“谢无恙!”
糜月从梦中气醒,一个鲤鱼打挺从床榻上坐起,床板被她锤得邦邦响。
小薄被子从身上滑落,刺眼的阳光透过窗格,普照在她的脸颊上,她揉了下酸涩的眼睛,看清了周围的陈设,身下床榻真实的触感把她拉回了现实。
她变小了,她现在在悬海阁,距离桐花秘境已经过去许多年了。
糜月捂着酸涨的脑袋,眼皮哭得还有些发肿。
她又梦到以前的事了。
时至今日,她对桐花秘境的事仍无法释怀。
她初见那少年时,觉得他虽不善言辞,但看着清正端直,所修的剑招也带着一股凛然浩然,不似奸恶之徒。
她没想到自己不但看走了眼,甚至都没有认出他就是当初在无涯宫啃了她花瓣的谢无恙。
如果不是他最后拿走了那颗定元珠,她就会把那颗定元珠送给娘亲。
或许在娘亲被害时,她就能第一时间通过定元珠,找到娘亲所在的位置和方向,或许娘亲就不会死……
糜月如今想起这事来,都想给自己两巴掌,更想给谢无恙两巴掌。
谢无恙这个黑心莲!小人!伪君子!啃伤了她的花瓣不说,还趁她神志不清时,抢走了她的定元珠。
昨日,他还用剑柄打她,还把她捆成粽子,面子里子全丢尽了!
陈年旧账摞在一起,糜月一肚子窝火。
想想还要和他住在同一屋檐下,更是膈应不已。
她要回家,回烬花宫……
糜月撑着床沿跳下床,开始动手收拾行李。
打开衣柜,看着柜子里叠得整整齐齐的小裙子,她动作一顿,有点疑惑。
她昨天有叠过裙子吗?
难道……她昨晚梦游了?梦游还能收拾房间,这是什么毛病?
小姑娘捏着下巴沉思时,门外响起两下敲门声。
“月月你醒了?方才你在唤我?”
来人的嗓音一贯的清淡温和,仿佛昨日欺负她的人与他无关。
“……”
糜月关上衣柜门,深吸了一口气,心里默念:‘莫生气,莫生气,生气容易早嗝屁,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生气伤神又费力,我若气死谁如意?①’
肯定是他谢无恙最如意!
糜月咬牙,为了功法,她再忍一个月。
倘若下个满月之日,她还没有找到功法,她就回家!
“咚——”
屋门被小姑娘倏地踹开,谢无恙还保持敲门的姿势,糜月瞪他一眼,灵敏矫健地从他举在半空中的手臂下钻了出去。
谢无恙看着小姑娘越过他,踮起脚去桌案上倒了杯水,喝完重重放下,转身便要走。
“你不吃早膳了?”
“不吃。”小姑娘说话清脆果断,显然还带着气性。
“……”
眼见她就要跨出门去,谢无恙叫住她:“等等。”
小姑娘转身,把两只手腕靠在一起,破罐破摔地仰头看他:“不想让我乱跑,那就继续把我绑起来啊。反正现在的我也打不过你,还不是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糜月暗暗咬牙,她就知道他之前种种都是装出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在铸剑大会上引出“糜月”,这不,铸剑大会过去还没几天,本性就暴露了。
小团子的眼神愤怒倔强,嘴上说着把她绑起来,俨然还在同他置气。
谢无恙想到昨日她一副要和自己拼命的架势,怕是一时半会很难哄好了。
他想到什么,右手轻抬,有什么东西落在糜月的掌心,不是捆绑她的灵丝,而是一块质地温润的玉牌。
“这是我的身份玉牒,你拿着它,在宗里可以随意走动,不必再钻狗洞。”谢无恙低声道
糜月捏着那玉牌看了一眼,轻咬唇瓣。
她才不会再被他的假惺惺收买了。
尽管一点也不想碰他的东西,但这玉牌……确实对她找功法有用,糜月反手揣进怀里,随即一声不吭地抱着月饼转身就走。
谢无恙看着小姑娘快步跑远的背影,吩咐侍从将没有动过的膳食撤下去。
……
程令飞趴在竹榻上,他保持这个姿势已经一天一夜了,连下床如厕都得扶着墙,才能勉强走动。
他看着旁边保持着打坐姿势一动不动的夏沥,满脸的钦佩:“师姐,你真是铁打的啊,你那……那块儿,就不痛吗?”
夏沥闭着眼睛,语气毫无波澜:“痛着痛着就没感觉了。”
“你牛。”
程令飞比出一根大拇指,什么时候他才能学会师姐身上这股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松弛感。
院子里传来一阵熟悉的哒哒哒,程令飞不用抬头,就知道是谁跑来了。
果然片刻之后,门缝里探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
小姑娘溜圆的杏眼瞅瞅夏沥,又瞅瞅床榻上的他:“你们……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