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
隐剑宗东方海域。
成片的灵舟悬浮云端,人影攒动,或是于天边御风而立,或是围站在海岸线的礁石边,身着各色的宗服道袍,东洲有名的宗门都齐齐到场,规模比上次的铸剑大会还要宏大。
烬花宫的灵舟就足有上百艘,稳稳停靠在结界处。虽然宫主的传音纸鹤上说,只需要大乘境的弟子来组阵,但事关前宫主安危,除了少部分弟子留守琼山,廖红叶将几乎能外派的弟子都带来了。
浩浩汤汤地组了上百艘灵舟,于三日前便抵达了隐剑宗,随时听候糜月的调动差遣。
今日天晴无风,海面平静无浪,可众人脸上的凝重之色都在彰显着今日的不寻常。
除了隐剑宗和烬花宫这两派主力,东洲各宗的掌门围绕在纪通身边,低声相谈。
“纪掌门,这蛟龙会在今日现身之事,当真确凿无疑?”
“赵宗主,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若是今日失手,让那蛟龙脱逃,以后四境可没有安生日子了。”
此时率先开口之人,还是和烬花宫先前生过龃龉的离火宗赵昇。
“我当然是相信纪掌门,所以才带弟子前来助阵,”说着他狐疑地看了眼天边那如晚霞般连绵的大片灵舟,“烬花宫竟也带了如此多的弟子前来屠龙,倒是叫人意外。”
纪通闻言干笑了一声,烬花宫和隐剑宗的渊源,实在是三言两语说不尽道不完,眼下只能装聋作哑。
除了赵昇,在场还有不少与烬花宫有嫌隙的宗门,譬如弦音宗宗主江禄山,他的镇宗法宝被抢之事,隐剑宗至今还未给他一个说法。
赵昇和江禄山远眺着烬花宫招摇的旌旗,敢怒而不敢言。此次是共同应战足以对人修造成灭世威胁的上古凶兽,此时再攀扯门派之争,便显得太不懂以大局为重。
若在此时同烬花宫生事,在场的修士一人一口唾沫钉,都能把他们淹死。
另一边,合欢宗主唐玉容也在和糜月在灵舟上攀谈,合欢宗的弟子虽不擅长作战,但不乏修为高的高阶修士,正适合作为组阵的人选。
糜月一口气问他要了十个大乘境弟子过来,不但凑齐了百人缚灵阵的人手,还多了七人作为备选,预防届时有意外发生。
“糜月,就算东境有蛟龙作乱,也不至于让你如此兴师动众,”
唐玉容羽扇轻摇,有些不解地压低声问她,“等蛟龙将东境这些宗门元气大伤,你我再过来收拾残局,坐收渔翁之利,岂不是更好?如此乐于助人,倒不像是你的作风。”
糜月闻言沉默地顿了顿,她才不是为了隐剑宗,她是为了她的娘亲以及刻在秘宫里的心法。若是纵容蛟龙乱世,灭了隐剑宗,毁了玉京山,烬花宫也落不了什么好。
她睨了唐玉容一眼:“你确定若放手不管,任那蛟龙灭了东境,仅凭你我俩宗就能收服得了那条蛟龙?与其到时候两败俱伤,无法收场,还不如现在就将这恶兽斩杀于此。”
“你说得也有道理,罢了罢了……”
唐玉容并未有一统四境的野心,只想着若是糜月有,他跟在后面能喝上一点汤,若糜月无此意,他也不想当出头鸟。
“如今看你恢复原身,修为也精进不少……”唐玉容看了看糜月,又意味深长地看向远处,羽扇遥遥一指,“我怎么听说,前阵子那个人不在隐剑宗,其实是去你们烬花宫做了侍宫,此事是真是假啊?”
糜月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不远处正在给弟子们安排阵法站位的谢无恙,无为剑在他腰后挂着,雪色的长衫在一众的青色道服里很是打眼。
她轻扯了扯唇,没有否认:“你消息倒是灵通。”
此时,那道清隽的身影转过身来,目光遥遥和她对视,继而又落在她身边的唐玉容身上,凝顿片刻后收回视线。
糜月不由地回想起那日,他在榻上同她耳语所说之言,心下仿佛漏了一拍。
那日之后,烬花宫众人便赶来了玉京山,她这几日都同副宫主们宿在灵舟上,再没回悬海阁,也尚未同他说上些话。
唐玉容将他二人默契的对视尽收眼底,包括她耳后那抹稍纵即逝的绯红,稍感意外地挑了挑眉:“啧,糜月,你们俩……该不会过些日子我就要喝上喜酒了罢?”
糜月懒得再理他:“你话怎么这么多?快叫你的弟子过去布阵。”
……
百人缚灵大阵已经提前布好,众人各司其位,又屏息凝神地等了一炷香的时间。
海上的风声忽然变大了,日光也渐隐在云层之后,天边的流云仿佛滴入了墨汁的水晕,化作阴沉的积云,忽然都在往同一个方向聚拢。
上古蛟龙天生负有神力,能与天地共鸣,一旦现世,便会引得风云都为之变色,其场面不亚于渡劫期修士的雷劫,天地间都充斥着一股令人胆寒的威压。
随着第一道闷雷声炸响,仿佛行军前的号角,震得人耳骨生疼,紧接着道道闪电在低垂的铅云及海平面的相交处涌现。
海浪反常地掀起巨浪波涛,海水的颜色越来越深,一个巨大的漩涡正在缓缓形成,海水疯狂地打着转,发出沉闷的呼啸声,仿佛要将这世间万物都卷入那无尽的黑暗之中。
糜月心下一凛,来了。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仿佛碧落扶光般的熟悉身影从海面之下破水而出,身姿轻盈,又带着磅礴的气势。
“宫主,真的是宫主!”
烬花宫的弟子们满含激动,而其他不知内情的修士们则讶异万分。
“那是前任烬花宫主……糜芷音?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糜月看见娘亲出来,心稍安了一瞬。
“开阵!”
一声令下,一颗硕大的龙头同时间从海面破出,在它张开血盆大口咬向糜芷音的刹那,组阵者脚下同时间浮现出金色阵纹,如同用灵力串联成的引线,一张由上百位大乘境强者凝结编制的灵力大网,兜头罩下。
蛟龙尚跃出海面小半个身子,便被那张金光大网及时罩住。这蛟龙的真身远比糜月在幻境中见过的还要庞大,浑身都包裹着流窜闪耀的电光,每一片鳞甲都比人面还要宽,长如鞭子的髯须彰显出它至少上万年的骨龄。
蛟龙身上的电光和灵力编制的金网相触,发出噼啪的电击声,冒出海面的蛟龙看到周围聚集着如此多的修士,便知道是中了圈套。
然而,它好不容易才从那秘境冲出,如今重见天日,哪怕明知是人修圈套,它也要借此杀出。
吃了,把他们一个不落地全吃了!
它仰头发出不死不休的愤怒龙吟,令天地都为之震颤,坚实有力的龙尾每一次拍打浪花,都能掀起数丈高的浪墙,这样的力度足以轻易能将一艘载客千人的船舟轻松拍散。
糜芷音御风在空中站定后,反手凝出烬花神相便朝下方的龙头砸去,糜月也反应极快地飞到娘亲身边,同样凝出烬花,帮她压制蛟龙。
在场绝大多数的修士活了半辈子,也没见过活的蛟龙,从初见的震撼当中回过神来后,也纷纷祭出各自的法宝,不要钱地朝那头网中蛟龙砸去。
然而一番令人眼花缭乱的光芒闪过,蛟龙分毫无伤,纪通拎着剑,都要怀疑是不是自己的本命剑出了问题。
他注满灵力的一击,甚至都未能在那蛟龙的鳞片上留下划痕。
其他修士们的攻击也不例外,都被蛟龙上环绕的电弧和刀枪不入的坚硬龙鳞挡下,唯有糜芷音和糜月凝出的烬花火雨,在龙鳞上留下了浅浅烧焦的痕迹。
蛟龙狂暴地翻滚挣动起来,缚灵阵的金网被它庞然的身躯挣到变形。缚灵阵的作用是双向的,困在阵中之物实力越强,耗费的灵力也越多。
维持阵法的修士们额角渐渐冒出虚汗。
“宗主,我顶不住了……”
“我也不行了,灵力要耗空了。”
随着越来越多的修士体力不支,撑不住地相继倒地,那张缚灵大网随之彻底溃散,化作漫天粉碎的金光。
那张由上百位大乘期修士组成的缚灵大阵,竟然只困了蛟龙不到半盏茶的时辰。几个离它最近的修士被它龙尾掀起的飓风波及,掉进海水中。
在看到蛟龙这么快便突破缚灵阵时,糜月便心感不妙。
在这样的上古凶兽面前,人修的力量显得渺小又无力。
她忽然有些理解,为何当初烬花宫老祖们要花如此大的手笔,营造出幻境和地宫只为镇压这头蛟龙,为何娘亲宁愿牺牲自己的自由,以己为封印镇守环境,也不愿打开秘境之门,轻易将这头蛟龙放出……
“上星罗剑阵!”
纪通大声道。
星罗剑阵这是隐剑宗的独门困杀剑阵,由上千把修士的本命剑组成,威力极强。隐剑宗弟子们领命,纷纷合力祭出本命剑,连长老们都将自己的本命剑掏出。
上千把款式不一的长剑汇集在一起,组成铺天盖地的剑雨,再度朝着蛟龙斩下。
这些长剑虽然无法洞穿蛟龙的鳞甲,但如此密集地打在身上的滋味也不甚好受,蛟龙在剑雨中盘起粗长的身躯,暂时龟缩了起来。
眼见那蛟龙暂时被剑阵所困,糜月眼尖地发现在靠近蛟龙后爪的腹部,有一小块部位没有被龙鳞覆盖,在每一次剑阵和法宝落下时,它都会将那处刻意保护起来,似是它身上唯一的弱点。
“谢无恙,我和娘亲的烬花神相最能克制蛟龙,但是距离太远,烬火的威力会消减,你帮我吸引它的注意力,我要近它的身。”
她看出来了,因为修为相差太大,这些修士的作用也仅限于组阵法,真正和蛟龙正面对上的只有她、谢无恙和糜芷音三人。
“好,你当心。”
谢无恙也正有此意,相隔太远,加上这蛟龙有电光和鳞甲护身,他的无为剑也无法发挥全部的力量,与其这般耗下去,不如放手一搏。
他独自提剑御风靠近蛟龙的正面,而糜月则找机会,绕到了蛟龙的后方。
剑阵并未能持续太久,这类阵法本就讲究一招制敌,极为消耗灵气,然而这蛟龙在缚灵阵和剑阵之后,连一处显眼的外伤都没有,仍是一副生龙活虎的模样,倒是弟子们灵气损耗大半。
纪通的后背不由冒出了冷汗,这龙比他想象中的还要难杀啊。
他正焦灼时,忽然看到一道雪色身影御风逼近蛟龙的正前方,召唤出了他的神相白蟒。
白蟒的体型在同类中,已经是庞然无匹的存在,可跟眼前这体长百丈的蛟龙一比,瞬间就成了小泥鳅。白蟒被召唤出来后,看到面前体型是它数十倍的巨龙,并未畏战,反而义无反顾地朝它游冲了过去。
白蟒的蛇嘴大张,咬住蛟龙脖颈处的皮肉,硬生生地撕扯下来两片龙鳞。
纪通眼睛一亮,这是蛟龙第一次受伤,虽然只是两片龙鳞的皮外伤,但似乎有戏!
蛟龙吃痛,狠狠地抬起锋利的龙爪裹挟着疾风迅速对着白蟒抓去,“叮当”地一声脆响,谢无恙手中的剑身挡开了它的攻击。
在蛟龙的注意力全被谢无恙吸引时,糜月已然悄然来到了蛟龙的身后,一道完整的烬花神相从她双手中凝聚,旋转的九瓣烬花燃着能焚烧一切的烬火,瞅准时机,便朝蛟龙的腹部砸去。
蛟龙生性狡猾,在与谢无恙对战时也在时刻提防四周,在感受到那股令它恐惧的灼热逼近后,它立马回身,扭动着身躯灵敏地躲开了这一击。
一双比铜铃还大的猩红双瞳瞪着这个胆敢偷袭它的人修,瞬间调转了攻势,怒不可遏地抬爪朝糜月抓去。
糜月刚凝出一道神相,短时间内无法瞬间再凝结,而临时凝结灵力屏障又根本挡不住蛟龙的这一击,她急急地朝后御风褪去。
“月月!”
在龙爪落下之前,两道光芒挡在她身前。
一道是谢无恙的本命剑,另一道是她娘亲的烬花神相。
两道同样强大的攻击,同时震开了蛟龙这一爪。
见糜月无事,不远处的糜芷音才暗暗松了口气,方才见糜月朝蛟龙身后飞去时,她就心感不妙。
她怎么这么大胆,敢和蛟龙近身搏杀!
“等第二波缚灵阵,先退!”谢无恙对糜月沉声道。
这样的距离,他自顾不暇,实在不放心糜月。
此时的蛟龙意识到它周围的这三人才是最难缠的,龙嘴里凝结出一道道雷球,呼啸着朝他们袭去。
“缚灵阵和剑阵只能拖延时间,并无法伤它!”
糜月堪堪侧身躲过一道雷球,咬牙说道,越拖下去,对他们越不利。
得想个办法,分散蛟龙的注意力,一击即中才行。
电光火石间,她忽然想到不久前,从弦音宗缴获来的那件镇宗法宝。
她从储物袋里拿出那只魂音铃,在灵力灌注后,那只金铃瞬间膨胀到千倍,涨大到足有洪钟般大小。
她喊道:“谢无恙,娘亲,捂住耳朵!”
随着她话音落,一道震荡心神的音波以那金钟为中心,迅速层层朝外扩散开来,巨大沉闷的钟声一时震得海浪狂翻,风云颤动,有些修为低的小修士瞬间流出了鼻血。
本来快要腾空而起的蛟龙,乍闻这道比佛刹古钟还要浑厚的钟声,瞬间被卸了力似地砸进海面。
糜月并不确定这法宝对蛟龙有没有效,只是拿出来一试,没想到效果卓然,她立刻抓住机会,纵身向前,一道烬花神相重新凝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向蛟龙暴露的腹部。
空气里顿时蔓延出烧焦的腥臭味,感受到腹部的剧痛,蛟龙发出高亢又痛苦的龙吟,一时爆发出最强盛的力量,龙嘴大张着吐出一股股足以铺满海域的雷焰。
距离蛟龙最近的是白蟒,几乎逃无可逃,雷焰包裹了它全身,顿时痛苦地嘶叫翻滚起来。
谢无恙与它神识相连,浑身猛地僵住,糜月那句“小心”还回荡在他的耳边,然而神识被雷电灼烧的剧痛,到底让他慢了半拍。
蛟龙同样锁定机会,选中这个离它最近的剑修,锋利的五爪疾如雷电般地落下,眨眼间洞穿了他的心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