糜月在隐剑宗呆得过于久了,糜芷音三催四催地发来传音纸鹤,直到语气里带上了些勒令,她方才姗姗回到琼山。
“娘亲,我错了……”
糜月蹭在糜芷音怀里撒娇,宛如小时候那般。后者则好笑地抚了抚她的鬓发,明知故问:“那隐剑宗有什么特别的,让你流连至此,都不想回家了?”
糜月这些时日,都在给谢无恙的白蛇神相疗伤,在她神识的滋养下,白蛇长出了新鳞,已然有些见好了。
本该早些回来的,然而每次她一说要走,谢无恙并不会说些肉麻的挽留的话,只是单单不语地瞧着她,眼尾红红的,那神情仿佛被遗弃的可怜小狗。
糜月几次脚都跨出院子了,回首看见窗扉下,没有束发的他,穿着单薄的里衣,独自坐在窗边,眼巴巴地望着她离开的背影,眼底的眸光比月色还要清冷易碎,没忍住脚步一拐又回去亲亲抱抱他了,所以才耽搁到现在。
“呃……当然是因为,如今宫里有娘亲主事,所以我才能放心晚归,”糜月歪头看了看她,抱有期待地问,“这烬花宫主之位,原本就是娘亲的,如今娘亲回来了,我是不是就可以甩手卸任了?”
“想得美。”
糜芷音一句话就断绝了她的念头:“宫主之位既然传给了你,哪里有收回的道理?再者,不日我便要离宫外出,这宫中事务自然都要交给你打理。”
“外出?”糜月心下一紧,攥住她的袖口,“娘亲好不容易回来,怎么又要离开?”
糜芷音忍俊不禁:“放心,不过是困在那幻境里太久,想同不眠去四境云游,看看外面的世界。”
玄机子说,秦不眠失忆的症状能通过调养,慢慢恢复,但多让他接触以前的人和事物,或许会恢复得更快一些。
所以她决定要带秦不眠去他们以前去过的地方多走走看看,说不定哪天他就能记起以前的事了。
哪怕记不起来也没关系,她不在意过去,只在乎未来,毕竟那些过去对他们来说,虽有值得回忆的部分,但痛苦更多。
“……”
娘亲要和她的老情人去云游,糜月自然无法多说什么。
她低头握着娘亲的手,轻轻叹气:“好羡慕秦不眠,分走了娘亲这么多爱。”
糜芷音反握住她:“月月,你会因为有了在意的男子,而减少对娘亲的爱么?”
糜月果断道:“当然不会!”
“所以……是一样的,”糜芷音看着她,笑意温柔,“你不必羡慕任何人,你在娘亲心里,永远是无可取代的。”
糜月心里划过暖流,鼻尖有些发酸,她的娘亲便是世上最好的娘亲。
不过说起来这个……
“娘亲,还有一桩事,我也要征求下娘亲的意见……”
糜月挠了下脸颊,尚不知怎么开口,就见糜芷音挑眉问:“是你和谢无恙的事?”
她微讶地睁大眼睛:“娘亲你已经都知道了?”
糜芷音见她吞吞吐吐,早就已经猜到,她在隐剑宗迟迟不归,无非是因为那姓谢的小子受了伤。
“娘亲又不瞎,早在幻境里的时候,我就看出那小子对你非同一般,”糜芷音认真地看她,“你考虑清楚了?对他可是真心的?”
糜月沉吟了一会儿,不知道这是不是真心喜欢,因为从未有人给过她这样的体会和感受。
又或许,是因为种种的误会在前,她不想和杀母仇人的徒弟有所瓜葛,所以潜意识里一直在否认和逃避这个问题,
如今尘埃落定,在谢无恙被蛟龙所伤之时,她是真的心惊胆战,彷徨失措了。
在那一刻,她害怕失去他。
她会因他受伤而揪心牵挂,也会因和他的亲近和触碰,而感到身心愉悦。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喜欢,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世上再没有男子,能抵得过谢无恙在她心里的份量,能左右她的情绪。
他已然在她心里占据了一块地方,那地方很小,只能装一个人,而且是再不容许任何人染指侵犯的那种。
迎着娘亲的目光,她轻点点头。
见她点头,糜芷音眉眼舒展:“只要你真心喜欢,任他是名满天下的剑修还是凡夫走卒,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不要委屈自己。”
她不会让她的月月步她的后尘,走她走过的岔路,只要是她看上的人,哪怕是天上的仙君,她都能给她弄来。
“娘亲只愿你此生尽得欢愉,无忧无愁,得与真心所悦者相伴,回首无憾。”
娘亲温柔的话语落在耳边,糜月的鼻尖更酸了。
她以为娘亲会不喜欢谢无恙,没想到娘亲会说这样一番话,更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
然而眼下,抛开她和谢无恙的事不说,导致两宗误会的祸乱蛟龙已除,但摆在烬花宫和隐剑宗之间仍有个棘手的难题。
便是那座刻有烬虚诀心法的地宫。
这么多年,烬花宫刻意与隐剑宗为敌,全是因为那座地宫的存在。而如今,不管以糜芷音和秦不眠的关系,还是糜月和谢无恙的关系,再谈将隐剑宗以武力驱逐,已是不可能之事。
针对这个难题,糜芷音和众副宫主们聚在一块,想了好半天,都没想出一个好对策。
有人提议,向隐剑宗买下那块山头,让他们搬宗,也有人提议,干脆将那地宫毁去,毕竟糜月已经将九重境心法都学完了,那地宫自然也没了作用。
这两个提议都被糜芷音否决了。
隐剑宗在玉京山也定居了数千年,若他们愿意搬迁,俩宗也不至于闹成如今这样,而炸毁地宫更不可行,地宫石壁上雕刻的心经,那是老祖宗留下的传承,怎可因为学会了就轻易毁去?
还是糜月忽然灵光乍现,眼睛发亮地拉住糜芷音的手。
“娘亲,我想到一个办法,这样行不行?”
……
数日后,隐剑宗执事殿。
“糜宫主是说……将地宫搬走?”
纪通和众长老目目相觑,继而望向座位上姿容美艳、又气场十足的女子。
“嗯,”糜芷音平静地说道,“玉京仙山原是我宗的旧址,山底有处地下秘宫,里面刻有我宗传承,我与众位副宫主们商议后决定将那地宫里的传承之物搬走。”
烬花宫人搬去西境之后,更喜欢那里四季怡人的气候,屡次来犯,只是为了这山底的地宫。
这地宫当初修建的目的,一为镇压蛟龙,二为传承心法,如今蛟龙被杀,地宫存在的价值便只剩心法了。
糜月提出了个办法,既然整座地宫搬不走,她们就只把那刻着心经的石壁拆卸下来,运回琼山。
而糜月刚好在宫殿下也修建了一座密室,虽然面积比地宫小一些,但将那些刻有心法的石壁嵌入,是完全足够的了。
“因此我宗弟子近日要频繁出入玉京山,还请纪掌门行个方便。”
虽然不知糜芷音要如何做,但她保证不伤玉京山的根基,只是将地宫里的一些物件带走。
纪通求之不得。
烬虚诀是配合烬花神相才能发挥作用的心决,他们隐剑宗都是剑修,那被烬花宫视为至宝的心诀,对他们来说不仅全无用处,更是个烫手山芋,他巴不得她们赶紧把那烫手山芋接走。
“还有那蛟龙鼎……”
“那鼎我们实在不知是贵宗之物,如今知晓,自当还给贵宗。”
“多谢纪掌门。”
糜芷音朝殿外等候的弟子们使了个眼色,弟子们搬进来一抬抬的箱子,全是紫檀描金的箱匣,豪气十足,里面装着的似乎是灵石。
纪通问:“那些是什么?”
“聘礼。”糜芷音淡定道。
“???”
“左边那些是我的,右边那些是我女儿的。”
“……”
“糜宫主,这、这可使不得……”
纪通简直要被那些成堆的灵石闪瞎了眼,震惊得说话都结巴了。他何德何能收下这些聘礼,糜芷音要的那俩人一个是他的师父,前任隐剑宗掌门,一个是比他修为还高的师弟。
按照辈分,他都要改口叫糜芷音师娘了。
糜芷音淡淡一笑:“纪掌门尽管收下,算是以往,对贵宗门多有冒犯的赔礼了。”
……
与此同时,悬海阁庭院内。
春日和暖,晓风和煦,庭院里栽得石榴树俱已开花,红艳艳地连成一片。墙根处还栽着几株鸳鸯茉莉,微风袭过,芳香怡人。
谢无恙坐在院中的石桌前,正在给月饼梳毛。修长洁白的手握着玉骨梳,梳下几缕浮毛,随手将浮毛捻成球状,他一下下梳得慢条斯理,又心不在焉。
月饼很黏糜月,在她刚走的两天,每天都要去还残留着她气息的竹榻上逛上一圈,左闻闻右闻闻,直到确认糜月不在了,才有些低落地去找谢无恙讨要灵果吃。
他低眸看着面前恋主的肥兔子,觉得自己和它甚是有几分同病相怜。
糜月说要回宫几天处理事务,谢无恙相信她,可是他守着无人的悬海阁度过漫漫长夜时,那份患得患失的感觉又来了。
他在心里盘算好,倘若她一去不归,等他伤口换完最后一次药,他就直接带着月饼找上琼山。
似是觉察到他梳毛的心绪不定,月饼突然从石桌上跳了下去。
谢无恙回过神来,目光追随着向前奔跳的月饼,直到看到那截比石榴花还明艳的裙摆。
日光下,站着的少女一袭红裙,眉眼如画,肤色胜雪,仿佛在发光。
“跟我走吧,谢无恙。”
糜月开门见山地朝他步步走过来。
谢无恙呼吸渐轻,不由得问:“去哪里?”
“当然是西境琼山了,”少女眉眼弯弯,眸光泛着清亮的光,“纪通收下了我娘亲的聘礼,把你卖给我了,你可不能反悔。”
“现在去收拾东西吧,月饼我得抱回去养,”她蹲下身子,摸了摸月饼毛绒的脑袋,继而转过身道。
“还有那个我亲手给月饼做的草窝也带上吧,它可喜欢了,还有它爱吃的灵果和苜蓿,琼山还没来及种……”
“院子里的这些雪人也要带着,那也是我亲手堆的,舍不得丢的……”
直到腰肢被人轻轻抱住,身后传来温热紧实的触感,止住了她喋喋不休的话音。
糜月从他清沉的嗓音里听出了些许压抑的颤抖。
“嗯,我师兄已经收下聘礼了,你绝对不能反悔。”
糜月转过身来,双手环住他的腰身,抬头凝视着他微微有些发红的眼尾。
这人……该不会是激动到哭了吧?
“谢无恙,我跟你说,做侍宫可不是什么好事,除了陪我双修,还要负责打扫屋子,给我铺床、洗脚,做很多杂活累活的……”
糜月怕他不清楚烬花宫的规矩,和他说明白。
谢无恙一瞬不瞬地凝看着她,稳住情绪后,唇角浮上笑意,温声道:“好。”
“侍宫不能随便离开琼山,要跟我报备才可以。”
“好。”
“我说什么便是什么,你事事都要听我的话。”
“好。”
他一连串的好字,成功让糜月失语,又不禁想笑。
为何她以前会觉得他高冷心机又很难对付,他明明很好欺负又很好哄。
她将半张脸都埋在了他的怀中,轻声道:“谢无恙,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谢无恙开始认真回忆。
他不自觉想到了在无涯学宫,那个在桃花树上睡觉的小姑娘。小姑娘在他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后来在桐花秘境,她独立在花海之中裙摆翩然,回眸看了他一眼。
那颗种子好似便发了芽。
糜月从他口中听到“桐花秘境”,她也为之一愣。
一个身穿雪衣的清俊少年清晰在她脑海中浮现,他腰间挂剑,拂开树丛走出来,仿佛落在林间的雪花,纤尘不染。那是她第一次在桐花秘境里见到他。
或许,她也是那个时候,对他动了心而不自知。
毕竟,若是她真心想杀他,在过去的那些年里,她总能找到机会,但是她一次也没有对他下过死手……
春日花浓,树影斑驳。
一对相拥的身影,仿佛融进了大好的春光里。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