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妃小阁景色清幽,自成一派淡雅清新气象。数千湘妃竹环抱小阁,风吹竹叶沙沙,额上忽落水珠,原来是下了小雨。
沈筠筝这才发现,已然日落西山,天色将暗。
她一路行至走廊尽头并无阻隔,尽头为一宽阔亭阁,两侧各摆放二十盏铜灯,铜灯照亮亭阁,在长廊上留下明火影子。廊外是苍翠青山,青山此刻隐了话语,沉默注视阁中人。
阁中那男子宽袍大袖倚坐廊栏,对着青山端起酒杯道:“青山多情应笑我,独自闲行独自吟。”吟完这句诗,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举止竟有些说不出的风流落寞。
沈筠筝看着心里暗暗吃惊,虽听说是个有文采的秀才,可看这模样,不会读书读迂了吧。她可不想要一个迂腐书生做夫君。
那男人也意识到阁中进来一人,他转过头,两人俱是一惊。
这男子一袭白衣,黑发披散在玄色外袍上,月华如练倾于他半边身,论光华却要惭愧他三分。他面容华美如神君,气度极盛如初日,耀然生光,衬得青山明月黯然失色。
沈筠筝对上他寒星般的眸子失神一瞬,对面那人却反应极大,手中酒杯滚落在地。
沈筠筝震惊,那媒人说话也太谦虚了。这哪里是“俊秀”而已,她从没见过这般俊美的男人,便是人称芝兰玉树的林怀瑜,在他面前也不过是萤火对皓月,天壤之别。
对面的男人久久不说话,只是盯着她看。她到底脸皮薄,不禁低下头心里暗想,不是说“斯文”么,这又哪里斯文了?
“你……你不要盯着我看。”她脱口而出。
良久,那锁在她身上的视线移开了。她听见一个略带歉意的清越声音。
“抱歉,是在下失礼了。”
这声音似金玉质,温和却有力。沈筠筝心里突然生疑,这男人怎么看,也不像一个要入赘的秀才。
自己是不是弄错了?
沈筠筝刚想开口问,亭里突然闯进一人。
“好呀你,让我好找。你不去参加诗社,竟是在这里私会小娘子。”一个蓝衣锦袍的少年走来,手中还拿着弹弓。
那少年生得俊朗,只是眼睛里总有几分邪气,看着不怀好意。他凑近沈筠筝,十分好奇地问道:“嗯……是个美人,难怪你抛下我们不管。”
这孟浪行为!沈筠筝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见蓝衣少年惨叫一声,跪坐在地捂着膝盖,身旁是一枚带血的铜勾。
沈筠筝发现,那少年手中的弹弓竟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男人手上,而那铜勾是两侧铜灯上的。她定睛一看,果然离男人最近的那盏铜灯上的铜勾不见了。
一切只发生在几个呼吸间,这男人身手竟然如此厉害!
蓝衣少年哀嚎:“你,你怎么下手这么狠!疼死我了!”
男人冷声道:“退下。下次举止失礼,就废了你的腿。”
少年还想说什么,却见男人气势压人如排山倒海,心头恐惧而怒不敢言。
蓝衣少年神色扭曲,飞快地爬起来跑了。
沈筠筝立在原地,久久没能回神,直到男人问:“姑娘刚才似有话说,如今可以讲了。”
沈筠筝被男人迫人的气势压住,眼神游移,声音发颤,她下意识问:“你是虔婆找的秀才吗?”
“虔婆、秀才。”男人重复这四字,若有所思。
他走进一步,沈筠筝猝不及防对上他的眼。
那是双瑞凤眼,眼中瞳孔是极浅的黑,如一点寒星,此刻收敛了冷意,意味不明地望着她。
半晌他后退一步,拱手道歉:“某未能及时认出沈姑娘,是某眼拙。”
沈筠筝瞪圆了眼,连口舌都不利索了,“你真是……”
“不错,某正是许涵山,三年前中了秀才。”男人轻笑,这一笑将他从高高在上的神坛拉回人间,变成浊世贵公子。
“也是姑娘相看之人。”他眉眼舒展,似乎非常愉悦。
沈筠筝问:“那你家中境况如何,妹妹凑齐嫁妆了吗,打算何时出嫁?”
沈筠筝自是知道许涵山的家境,他家境贫寒,家产只有两间房屋与几亩小田。至于他的妹妹,卧病在床多年,根本没有婚约。她是诈眼前人。
“许涵山”轻挑长眉:“家母外出摆摊照顾小妹,某也是卖文为生,何来嫁妆婚约一说。”
一计诈不出来,沈筠筝又生一计。她装作漫不经心地问:“我们二人的生辰八字,你可找人合算过了?”
她的生辰八字极少人知道,这次为着婚事才透露给许涵山,倘若眼前这人是假冒的,绝无可能知晓,也绝无可能现编。
“许涵山”大笑:“合过了,我当然早就合过了。”
天色已黑,云散月隐,唯有长廊灯火通明,她在男人眼睛里看到两盏灯火。
不知为何,她的心开始怦怦直跳,像被灯火烫伤了。
清俊卓绝的男人报出她的生辰八字,笑得开怀,仿佛拥入日月。
“某才疏学浅,略通周易八卦,私下推算,与小姐竟是天作之合、宿世因缘。”
沈筠筝红了脸,叱道:“闭嘴!你个登徒子,这事还不一定呢。”
男人后退三步,再次拱手,笑道:“那敢问,沈姑娘可相中我了?”
沈筠筝一时语结,不知作何答复。“许涵山”也不恼,递与她一玉佩。
沈筠筝接过玉佩一看,这玉佩质地温润细腻,做工也极好。
直到她坐车回家,仍在摩挲这块玉佩,心里回响着男人那句话。
“便以此为信物,改日必登门拜访。”
竖日、沈府。
沈筠筝坐在梨花木椅上,纤长的手指一搭一搭瞧着檀木桌子,桌上有一精致拜帖。
她身前,虔婆正在哭诉。
胖妇人满脸哀愁,“小姐啊,那许涵山真是不知好歹,那日回去我上他家拜访,结果那小子竟连门都不给我开。老身这一把年纪啊……脸都丢尽了。”
沈筠筝让侍女将虔婆请下去用饭,又打点礼金,总算把人送走。
她脸上一直微笑,无人知道她心里怒气冲天。
昨日那人根本不是许涵山。天知道他哪儿得来了她的生辰八字,又猜出她的来意,假装自己是许涵山,哄骗她一场。多亏她还是留了个心眼,晚上暗中遣人去许涵山家,打听到许涵山早早回家,还在家里发了好大一顿火。
谁想今日那人竟敢还来下拜帖到沈家,真是把她当猴耍。
这会儿便有侍女进门禀报,说有一俊美公子携礼前来拜访。
沈筠筝冷笑,这人竟然还敢登门。
“不见。让他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
过了一会儿再侍女又来回禀,在沈筠筝耳边悄悄说了一句话。
沈筠筝秀眉直起,眼角上挑,气势一变,从温婉千金变得如刀般锋利。
侍女静默在原地,半晌才听到小姐的吩咐。
“让他进来。”
不多时,门口走进一位清贵华美的年轻公子,他今日锦衣玉带,便如那话本里的公子王孙。
“今日叨扰了。”他身后下人卸下箱子,随后又有人奉上礼单。沈筠筝一看,除了金银绸缎,还有一些罕见的药材兽皮。
沈筠筝不禁气笑了,她随手把礼单往桌上一扔。“公子不必,我沈家虽然小门小户,但也不缺这点东西。”
他面不改色道:“沈府富贵凉州无人不晓,佩光只是聊表歉意,求个心安。”
“哦?这是你的真名?”沈筠筝支起手。
“某姓谢,名佩光。家住京城。”
沈筠筝一时间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却又想不起来。
她将手里的玉佩扔给男人,懒懒道:“罢了,玉佩给你,走吧。本姑娘懒得跟你计较了。”
谢佩光接过玉佩,却又重新放到她桌上。
他垂眼:“这玉佩已经是你的。”
看着他喜怒不显的模样,沈筠筝压抑已久的心绪烧成怒火喷涌而出,一时间她都忘了平日母亲乳母耳提面命的淑女教养、闺秀风范。
“你是哪里来的轻狂人!昨日假借那秀才之名戏耍我,今日竟还敢上门来,你当我是作揖讨人笑钱的猴不成!”
沈筠筝骨子里并非温婉美人。沈父四海经商,遍识天下好友,性情豪阔,沈母年轻时也颇有侠女风范,在他们身边耳濡目染长大的沈筠筝小时候的梦想,不是相夫教子,而是与父母一般游历山河。
一直到父亲走之前,她都是个懵懂天真的贪玩女孩,女工女德从不认真学,要交功课就麻烦府上的姐姐帮忙,以此应付女西席。
沈父走后,沈家的支柱就没了。母亲忧伤过度又疾病缠身,只能勉强支撑,沈家的辉煌连过去的十分之一都没有。回过头再看不省心的女儿,发现她已出落得谨言慎行,知书达理。
沈筠筝今日也不知怎的,把老师“女子当以卑弱为上”的教诲忘得一干二净。她想,是这男人太过分,怪不得她。
“你这贼子!再不滚远点,当心我、我……”
后面的粗鲁话终究没说出口。这四年的女子规训又使她又些羞耻。
谢佩光:“我不是故意骗姑娘。”
此人还在狡辩!沈筠筝气红了脸。
他道:“当日姑娘一句话,其实佩光已然猜出你的来意。只是佩光初见姑娘,一时间心绪悸动,如见星月空坠,慌忙时口不择言。”
“说你轻狂,你果然是登徒子。”沈筠筝呵斥。
眼见沈筠筝一幅拿捏住自己错处的样子,谢佩光反而笑了。
“你还是这般好。”谢佩光眼瞳里两三点笑意,冲淡寒星。
他语气诚恳,面容光彩照人,沈筠筝竟然恍惚了一瞬。
进退维谷间,小荷突然急匆匆地跑进来。
“不好了小姐,三房那两人上门了,看那架势绝非善意。”
沈梓怡和她三叔来了?可不能让他们瞧见谢佩光。
沈筠筝连忙让小荷把谢佩光带出后门,又叮嘱她去请沈母。小荷刚带着谢佩光离开,沈梓怡与她三叔就气势汹汹地登堂入室。
“大姐,你害我三妹出丑。我今日必得给我家三妹讨说法。”
说话的是一蓄须的中年男子,他指的大姐三妹分别是沈筠筝、沈梓怡。
“三妹自作自受,与我无关。这是我的说法。”沈筠筝冷静道。
沈梓怡大步走到沈筠筝面前,恶狠狠地瞪着她。她昨日哭了许久,现今眼眶都是肿的,像两个大核桃,但依然涂脂抹粉精心打扮。为的就是不输给沈筠筝。
见沈筠筝端坐梨花椅上,跟个仙子一般,她阴阴笑两三声,大声道:“可悲可叹啊,我沈家出了这么个不知廉耻的女儿,昨日夜会情郎私定终身,沈家百年清誉,脸都被你丢光了。”
她右手指着沈筠筝淡漠的眼,怒目相视:“你这□□昨日白天在状元楼私窥公子,我好心规劝,你却推我坏我名声。今天我就要让全凉州都知道你沈筠筝多么无耻。”
三叔沉声道:“证据确凿,今日你无法狡辩。”他冲门外一指,一个书生怯怯走进门。
书生头也不敢抬,两只手缩在衣服里。
看着沈筠筝淡漠的眼终于惊异,沈梓怡哈哈大笑:“姐姐,你的好情郎什么都说了,这次就是老天爷也帮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