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是!”
宋府管家憋着声,忍了又忍,站在门后脸色都气红了。
她奉了主君的命,找着了女君,原想把话带到就走。
可这小郎说话忒无礼了些,张口闭口怎么都没个讲究,这话是能乱说的吗?!
管家步子一移,干脆推门出来,在那小郎面前站定,略施一揖,眸光不赞同的凝住他,“这位郎君,我家女君素来识礼,断做不得那等违背纲常之事,你救了我家女君,老奴很是感激,但你话里话外,说我家女君的不是,老奴是决计不会容许的,还望郎君慎言!”
“她是谁?”
小郎上下打量,没搭话,反倒看向一侧脸色沉凝的女君,径直问道,“我只救了你们二人,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宋岚玉侧眼看了眼管家,轻咳一声,“这是我府里的管家,一向忠心护主,她并无恶意,唐突郎君之处,还请郎君多加包涵。”
“包涵?”
小郎无所谓的一笑,“这位女君你到底是哪里来的人物,连管家都这般伶牙俐齿,这倒反成了我的不是。”
管家当即又是一揖,“郎君宽恕,我乃是宋将军府管家。”
说话间,管家的神情有了些隐约的骄傲,脊背板直了不少。
“不知郎君家在何处,改日,宋府当登门拜访。”
小郎面色淡了些,轻拂了拂桌案不曾存在的水迹,“登门拜访倒不必,我是偷偷跑出来的,你若上门,岂不暴露了我的行踪。”
听到这,宋岚玉有些讶异的挑眉,“你是林家人?”
“你知道我?”
小郎刹那抬眸,凳脚发出阵刺耳声响,猛的站了起来。
宋岚玉微微一笑,“我观你言行,虽刻意显出不拘小节,但大家出身的教养,却是已经刻进了骨子,再者,你住在这茅草屋,时间并不长久,除了因为没有通关文牒,不得自在,我也想不到你会滞留此间的缘由,而林家祖上便喜习医,素闻旁支有一郎君痴迷医术,为此还多次与家中长辈拖延婚事,不肯定亲。”
茅草屋里,三人站立。
小郎脸色微红,嗫喏起来,“谁叫他们总说小郎习医,会惹人笑话……”
“郎君真是林家人?”
管家面上浮起轻轻喜色,“巧了不是,老奴竟然遇上主君的娘家人了,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林郎君,方才老奴多有得罪,还请林郎君莫要与老奴一般见识。”
“娘家人”,林竹修楞了下,仔细看了眼倚着栏杆站立,姿态清雅,风度翩翩的女君眉目间有些熟悉的亲切。
“你是……玉姐姐?”
宋岚玉温和一笑,“一别经年,竹修弟弟安好。”
“玉姐姐,你怎么会沦落到被官兵追捕”,林竹修抿出丝笑,态度热络了起来。
管家眸子一转,略略沉吟,“此事说来话长,不过林郎君既是通晓医术,不知林家家传的易面之术,林郎君可曾涉猎?”
易面之术?
宋岚玉狐疑的侧她一眼,“问这个做什么?”
管家神色郑重起来,“女君,这就是主君要我出府寻你的缘故。”
宋岚玉眉心微蹙。
林间一阵山风刮过,吹的乱枝轻响。
夜色弥漫,茅草屋里一盏油灯亮起,昏黄的光晕忽闪在案沿屈膝对坐,神色各异的三人脸上。
林竹修眉头拧的死紧,有些愤懑,“除此之外,难道真的没有别的出路了吗?”
“没有”,管家哀哀低叹,眸底驱散不了的阴霾,愈发浓了,“主君说,想要保住宋家,保全虎威军,唯今之计,只有女君改头换面,依照将军的布置,留在云家。”
“母亲竟是未雨绸缪至此……”
宋岚玉神情有些怔松,指尖陷在掌心软肉,渗出了一片血色。
“那大姐和二姐呢。”
难抑悲伤哀戚的女君,微咬牙根,乌黑双眸沉沉抬起,“母亲为何只顾及了我?”
“两位女君皆是人中龙凤,磊落一世,不愿往后余生就此折辱在阴谋诡计里,誓死也要轰轰烈烈的将最后一滴热血洒在疆场,将军……含泪应了……”
豆大的火光噼啪一声炸裂,将三人身影拉长。
宋岚玉敛眸,双唇在光影中,几不可查的细微颤抖,“宋家忠君爱国,从未有过反心……”
“将军出征前,曾与主君有过一言,将军言……”
管家抬袖抹泪摇头,忆及宋母遗愿,泪洒衣袖,几度哽咽。
“宋家……护的乃是苍兰百姓,忠的亦是苍兰这片世代养育过宋家子孙的沃土,她不希望这片家园,因为仇恨与怒火,而葬送在她手里,望女君……望女君亦能遂她遗志,莫要执念,顺遂余生。”
“母亲……母亲”,伤重虚弱的女君,沉浸在哀戚里,扶额低眉,一滴泪砸在案沿,无声无息的碎裂。
“玉姐姐……”,林竹修浮上心疼。
管家跪了下来,伏拜于地,“还请林郎君为我家女君施针。”
“可是我不知那云家旁支云浅玉的容貌”,林竹修肉眼可见的为难,“易面之术,虽为奇技,但无那人相貌在此,我也无能为力啊。”
“这个林郎君无需担心,宋将军生前曾有恩于那云洛舒,自从云浅玉十二岁那年因沉疴旧疾,撒手人世,那云洛舒便找上了将军,商议了此事,老奴手中就是云洛舒亲自交给将军的画像,据她所言,云浅玉自从出生便带了胎毒,身子极弱,打小就待在房中甚少出来,因此,林郎君只需稍费些心思,将我家女君容貌,与这画像中的云浅玉有七八分神似便可。”
管家忙接话,直起身,作揖,“此事,也算冥冥之中,将军英灵护佑,有林郎君在,便不必周折着再去趟林府,惹人注目了。”
林竹修颔首,“那么从何时开始呢?”
管家面上感激一笑,“主君说,女君若立时死了,只怕朝野议论,刘帝心中猜疑难消,只待回府,请太医请脉,以伤势加重,并发急症为由,在刘帝眼皮子底下,没了性命,方可瞒天过海。”
“这个不难”,林竹修点点头,松了口气,“要使得脉象,显出重症,骗过太医院的一众太医,本就是我幼时因不服气只能女子习医,时常钻研的其中一项偏门之技,只是玉姐姐,从今往后,你便不能以宋岚玉的身份,存于人世了。”
小郎脸上浮上憾色,“宋家赫赫威名,再不复往昔,玉姐姐可会后悔?”
“如何后悔”,宋岚玉声音轻轻的,彷如喃喃自语,“母亲已经周全了所有人,身为人女,我如何能毁了她辛苦半生,打下来的太平盛世……”
“女君,将军交代,成为云浅玉后,您可自己选择出路,是举仕为官,或是隐于乡野,皆凭女君自己做主。”
管家止了啜泣,将袖间精致的小巧木盒递上,“这是龟息丸,主君要女君服下,十日后,便是女君脱身之日。”
宋岚玉指尖紧握。
昏黄的烛火微微跳动,将一侧屏风后,沉沉熟睡的身形,晃的格外模糊。
沐笙若在睡梦中低吟了声,像是想要抓住什么,拧起了眉梢,“宋岚玉你不要走……”
空气静了一瞬。
屏风外,三人侧眸,管家有些迟疑,“方才的话,这沐家郎君,不会听到了吧?”
“这……大概只是梦呓”,林竹修看了眼神色莫名的身侧女君。
“玉姐姐,可要将此事……”
“不成,此事越多人知晓,便越有泄露的危险,何况这沐家郎君,与我家女君来往有一段日子,刘帝怕是早对此有了盘算,极有可能通过他,察觉女君尚在人世一事,到时非但挣不脱是非,只怕刘帝也会因此猜忌加重,再没了顾忌,对宋府,与虎威军赶尽杀绝!”
管家嗓音激动,却碍于屏风里,榻上人会苏醒,急急压低了声,“女君,万不可再与沐家郎君接触,令他察觉端倪,不然将军的苦心布置,将会毁于一旦啊,女君!”
宋岚玉站了起来,负手走近屏风,烛光晕黄的打在她一侧,将她的神情勾勒的分外沉凝。
“我不会说的。”
冷静自持的女君如是说道。
他那么爱哭,她怎会告诉他这些。
眉眼微带自嘲,宋岚玉右拳紧握,是她连累了他,险些在火里被烧死,她如何能告诉他,再将他扯进旋涡呢?
总归只是萍水相逢而已。
她不会,也不可能告诉他的。
窗棂微微晃着,吱嘎声轻响,宋岚玉暗自在心底坚定道,绝对不会。
沐笙若像是感受到了什么,被下指尖微松,一滴泪顺着眼角落下,浸湿一小片软枕,洇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