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雪芽是个小可怜,村里人都知道她。
她是随母亲改嫁到这个村的,母亲给后爹生下一个儿子后不久就病死了,后爹又给她娶了一个后娘刘氏。
刘氏嫁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雪芽的弟弟送走了,说是家里穷,养不起这样小的孩子,不如送去富足一些的人家,孩子也能享福。
嘴上说的是送,可转头就有了钱翻修屋子。
新屋子既宽敞又亮堂,还添置了些新家具物什,但是桑雪芽却住不得,刘氏说她命里带煞,先克死了亲爹又克死了亲娘,这样的小孩儿实在不敢养在屋里头,那灶房的柴火堆里也暖融融的,她就住在那里也挺好。
刘氏之所以还愿意养着桑雪芽,是因为小丫头已经十岁了,平日里当丫鬟使唤着,端茶倒水,洗衣做饭,农忙时下地种田,农闲时也要她去后山上挖草药卖钱。再养个两三年,小丫头就能嫁人了,届时还能收上一大笔彩礼钱,怎么算都不亏。
于这样的家里长大,自然是吃不饱穿不暖的,村里但凡心软的人大都可怜这个小丫头,若是遇见了,都下意识地掏衣兜儿,掏出三枣俩花生的给她填填肚子。
秋收之后,地里暂时没了活,一大早,桑雪芽伺候爹娘吃完早饭后,爹去镇上给人做工,刘氏叫她把院子扫了鸡喂了,就去山上挖草药。
“对了,别忘了摘些野枣回来,我想吃酸的。”临出门,刘氏隔着窗户喊她。
她怀孕了,这些日子害喜没有胃口,就想吃那种酸溜溜的果子开开胃。
前日昨日连着下了两天的雨,桑雪芽没能去山上给她摘枣子,今日天终于放晴,刘氏便赶紧打发她去了。
“知道了。”桑雪芽喏喏地应了声。
她今天早上只喝了半碗稀薄的菜粥,腹中还很饥饿,想去灶房的锅里拿个菜团子在路上吃,可还没走到灶房门口,刘氏便揭开窗户骂她:“饿死鬼投胎么你?敢拿菜团子,仔细你的手!”
桑雪芽被她骂得肩膀一缩,不敢再逗留,忙背起篓子出了门。
村里年纪大的老人做不了活,便喜欢凑在一起闲话家常,远远地瞧见桑雪芽背着个半人高的篓子从家门中走出来,身上的衣服脏兮兮的,脚上的鞋子不合脚,走起路来巴哒巴哒的响。
“瞧,才下完雨,小雪芽又被她那后娘支使着上山了……”
“看那鞋子,定是她后娘穿破了洞不要的才给她穿……”
“但凡她亲娘还在,也不至于这般可怜……”
嘴上唏嘘着,手已经各自往自己兜里掏。
瓜子,花生,饴糖,这些是小孩子们最喜欢的零嘴,老人常在兜里揣上些,遇到那些讨人喜欢又有礼貌的孩子,便会拿出来逗一逗他们,哄得他们甜甜地叫上几声爷爷奶奶。小孩子得了零嘴欢喜,老人们也欢喜。
桑雪芽走近了,乖巧地唤了一声“爷爷奶奶们好”,小丫头身上灰扑扑的,但小脸洗得干干净净的,长长的睫毛像两把羽扇忽闪忽闪的,小鹿似的眼睛水濛濛的,这般好看的模样,便是十里八乡也找不出第二个,偏偏命苦,先没了亲爹,又没了亲娘,瘦小无辜又可怜,叫人看了又喜欢又心疼。
“乖娃,又去山上吗?”一位老奶奶问道。
“是啊奶奶,”小姑娘声音细细的甜甜的,带着孩子特有的真诚与认真,“我娘想吃山上的酸枣子,让我去摘。”
这话听得几位老人心里也酸不溜就的。
“那你今天早上吃饭了吗?”那位奶奶边问着,便将手中的花生塞到了她的手里。
“谢谢奶奶,我今天早上吃饭了。”桑雪芽手捧着花生,眼睛亮了几分,可随即想到刘氏的话,眼神又黯淡了下去,“奶奶,我不要花生了,我娘不让我要别人的东西。”
大伙儿经常给桑雪芽塞吃的这件事,刘氏是知道的,她不想被人戳脊梁骨说她虐待孩子不给孩子吃饭,便教训桑雪芽以后不准要别人的东西,否则就打断她的手。
桑雪芽很畏惧刘氏,将她的话听进了心里,今日便说什么也不肯再要爷爷奶奶们给的零嘴了。
她将花生还给奶奶,咽了咽口水,道:“爷爷奶奶,我去山上了。”
说完便拖着那双不合脚的鞋子,不舍地哒哒哒跑开了。
老人们只能嗟叹一句:“唉,可怜哟……”
才下完雨,山路又湿又滑,桑雪芽一边找着草药,一边往山上走去。
山腰上的那几棵野枣树上的枣子已经被人摘得差不多了,只能去山顶上找。
途中挖了几棵赤地榆和山萩,还找到了一大片艾草,她做了标记,打算下山的时候再来采,能省上几分力气。
正要往山顶走时,忽然听见东边的灌木丛里有响动。
桑雪芽停住脚步往那边看去,以为是山里的小动物,没想到却冒出一个湿漉漉的小脑袋来。
“雪芽,你又来采药了吗?”那个小脑袋的主人不是旁人,正是桑雪芽的朋友苏叶,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子。
苏叶是村里唯一的郎中苏大伯的小女儿,雪芽挖的草药大都卖给了苏大伯,一来二去就和苏叶成为了朋友。
苏叶有时候也会来山上找草药,两人偶尔会遇到。
“嗯。”桑雪芽见她蹲在满是水珠的灌木丛里不出来,好奇问道,“你钻那里面里做什么?”
“我在找东西。”
“找什么?”
“一块玉佩……”
“玉佩……是什么样子?我帮你一起找……”桑雪芽搁下背上的篓子,一边搜寻着四周,一边往苏叶那边走去。
“一个通体白润,长长方方的,上面有云朵的形状,还刻了‘安平’两个字……”
“安平?不是平安吗?”桑雪芽只听说过平安玉佩,还没听说过有安平玉佩呢。不过她并不识字,究竟是“安平”还是“平安”对她来说也没有什么意义。
“哦,许是我记错了……”
两人找了好一会儿也没有找到,苏叶累了,拉着桑雪芽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神神秘秘地道:“雪芽,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要告诉其他人。”
桑雪芽满腹好奇:“什么秘密?”
“我前天在山上救了一个人……”
“啊?”
“是个小公子,约莫比咱俩大上三四岁,不晓得是被谁伤了,身上流了好多血,眼睛也看不见了。”
桑雪芽听得心里一颤:“他会不会是坏人啊?”以前村里曾来了一个小偷入户偷盗,被人发现后追到了山上,被打得满身是血。
“我看他不像坏人啊,他长得很好看,身上的衣服也很贵的样子,不至于去做坏人吧。”苏叶分析道。
桑雪芽没见过那个人,也不好就一口咬定对方是坏人:“那后来呢?”
“后来我把他扶到了一个山洞里,用蓟草给他简单止血,”说着苏叶把双手摊开给她看,“你瞧,那蓟草上的刺把我的手都扎破了。”
蓟草在他们这里又叫“刺儿草”,将它放在手心揉搓出汁液,有止血的功效。但是它的叶子却满是刺,尤其是现在这个季节,那刺长得又硬又密,可不扎人?
“那小公子现在还在山洞里吗?”桑雪芽问。
苏叶摇摇头:“他身上有一道伤口很深,蓟草止不住,我给他包扎一下后就下山了,想从我爹那里拿些金疮药回来,可是那会儿雨越下越大,我爹不让我出门,我只好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我爹。我爹就陪我一起上山,却瞧见很多人把那位小公子抬走了。等我们去了山洞,里面就只剩下一块玉佩……”
桑雪芽张大了嘴巴,惊讶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苏叶不忘再次叮嘱她:“我爹说,那位小公子可能不是普通人,叫我不要再将这件事情告诉其他人,就当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桑雪芽愣了片刻:“那你还告诉我?”
“我实在是憋不住才告诉你的,你千万要替我保密啊。”
桑雪芽郑重地点了点头:“我一定会保密的。”
桑雪芽不敢歇太久,便和苏叶说要去山顶摘些枣子,等下来以后再和她一起找玉佩。
“山顶危险,你小心一点啊。”苏叶叮咛她。
“嗯,知道了。”
往山顶的路又陡又窄,桑雪芽爬了半个多时辰,摔了三个跟头才爬上了山顶。
山顶有两棵枣树,一棵长在还算开阔的地方,只是上面的枣子不多了,另一棵长在险峻的崖边上,枣子又红又多。
桑雪芽想了想,决定去摘崖边的枣子。
若是能让刘氏吃得高兴了,自己许是就能少挨些骂,多吃些饭了。
这样想着,桑雪芽小心翼翼地走到崖边上,避开枣树上的刺,去摘那圆溜溜的小果子。
不晓得过了多久,桑雪芽听见半山腰传来苏叶的声音:“雪芽,我娘喊我回家吃饭啦!”
“知道啦!”桑雪芽大声地回应了一句,肚子早已空空作响的她顺便低头瞧了一眼地上的竹篓,里面已经有不少枣子了。
“再摘一把就回家……”桑雪芽自言自语了一句,踮起脚来,努力将胳膊伸得更远一点,再远一点……
天高云淡,正午的太阳高高悬起,沉默地照着山顶的竹篓,和崖边折断的枣树枝。
一阵风起,半山腰上的树摇摇晃晃,和煦的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叶,细碎地铺在那个灰扑扑的小人儿身上。
小人儿趴在地上安安静静,手中攥着的枣儿骨碌碌滚了出去,停在了一块白色的小石头旁。
小石头长长方方,泛着温润柔和的光芒……
作者有话要说:开坑!
今天三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