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家的内宅地理位置极为优越,设在亭山脚下,东湖畔边,是个依山傍水的风水宝地,与天下楼仅有一墙之隔。
对比起刘家那小小的三进院落,阮府的宅邸则宽敞阔气了数十倍。
或是沾了天下楼中读书人的文气,整体装潢风格古朴雅致,简约大气,就连高挂在门口的灯笼的“阮”字,都乃名家所题,阵风刮来,颇飘逸灵动。
阮府澜翠院的正房内,顺着窗橼传来女子的说话声,其中还夹杂着低声的啜泣。
“你即将嫁入刘家,身份尴尬,何苦出面去得罪夫家长辈?
就算要去讨债,你派人来云巷知会一声,由我这个长姐出面难道就不行么?
还是你也以为我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再也管不着你这个妹妹了?”
“你自小主意就大,今日仅是瞒着我去刘家,明日呢?明日只怕你同别人生了孩子,我都还被蒙在鼓里!”
坐在上首左侧主位上的女子,乃阮珑玲的二姐阮丽云。
她语气虽重,可不似在苛责,反而像在埋冤,面赛芙蓉的脸上,露出痛惜不已的神情,眸光中隐现了泪光点点。
阮丽云委实心疼,三妹是个报喜不报忧的性子。她定是受了不少搓磨,才把债款追了回来,偏偏这般倔强要强,一句苦水也不倒!
阮丽云身侧后还坐了个面庞稚嫩,却俏丽无比的少女,是阮珑玲的三妹阮玉梅。
阮玉梅到底年纪小些,直接就哭出了声,“三姐,我在家里怕得发慌,你若是再不回来,我和二姐差点就驱车去刘家理论了。”
其实就算是去了,也是无用的。
二姐阮丽云是个温柔贤淑的性子,嫁入冯家后,素日里交际的,俱是些要脸面的官吏家眷,碰上刘佘氏那样的刺头,定会手脚无措。
四妹阮玉梅就更不用说了,心思敏感,天生胆小,雷打得大些都要哭鼻子,平日里大声说话都少有,莫说去要债了。
五弟阮成峰倒是个不怕事有担当的,可年纪尚小,正在百里之外的云山书院念书,家中的事儿也助益不了什么。
“不过是桩小事儿罢了,哪儿就值当你们这么操心?
放心,刘佘氏不敢轻易得罪我,掏钱掏得倒也痛快,毕竟再过几日,周阁老就要入天下楼讲学了,她还指望我抬手放她的独子生哥儿入天下楼研习呢!”
阮珑玲轻言柔声地安抚着自家姐妹,仿佛在刘家遭受的奚落与羞辱,从未发生过。
可知妹莫若姐。
阮丽云还是瞧出了她眼下隐隐泛出的青黑,也听出了她语气中满满的疲惫。
“玲珑娘子”的雅称人人都知,三妹的容貌是三姐妹中最出众的一个,在何时都是明艳照人的,如同山中研艳多姿的芍药,可现在怎么看,都觉得这芍药像是刚刚被骤风暴雨摧残过,显得有些萎靡不振。
“放心放心放心,这些年来,你说的最多的就是放心两字,可你让我如何放心得下?”
阮丽云掐着帕子,将夺眶而出的滚烫泪珠拭去,又气又急道,“若是早知大哥会出意外,我绝不嫁得那般早!否则也不会像现在这般身不由己,无法及时看顾你们。
你们三个幼的幼,小的小,这些年不知受了多少欺负,遭了多少罪,才熬过来,有了现在的好日子。”
父亲远走。
母亲病弱。
兄长亡故。
二姐外嫁。
整个阮家当时全靠年仅十二岁的阮珑玲在撑着,这一撑,就撑了五年。
她的精明强干,八面玲珑,果决市侩,都是在这五年中被逼出来的,若她哪怕稍微行差踏错一招,阮家的那点家底,恐早就被虎视眈眈的父家长辈吞没,哪儿还能有今日阮家商号的风光?
家中的境遇是好了不少,可阮珑玲的名声却是坏透了。
毕竟有哪个闺阁女子,会在外头抛头露面,迎来送往?偏偏三妹还生了一张那样好看的脸,扬州城中由此便生了许多香艳的传闻。
这些阮丽云都瞧在眼里,急在心里,所以才额外忧心阮珑玲的婚事。
“这些年来多亏了成济陪在你身边,我才能稍稍安心些,眼看婚期就在眼前,你又何苦再上刘家闹这么一通?若是你与成济的婚事横生波折,这可该如何是好?只怕你到时候肠子都要悔青!”
坐在一旁的阮玉梅也担心不已,“是啊,若是那个刘佘氏,去找成济哥哥告状怎么办?”
“你们委实是多虑了,莫非成济还能因为刘佘氏三两句话,就不娶我了不成?”
阮珑玲只笑着让两个胞亲姐妹安心,她将袖边拉高,露出了半截雪白的皓腕,上头戴了只颜色半绿、成色半新的玉镯。
“这是成济赴京赶考前,亲手给我带上的祖传玉镯。
他殷殷嘱咐让我在扬州安心等着,他这次定会努力挣个功名回来,待中了进士,就立马接我进京,让我戴凤冠霞帔,用八抬大轿风风光光抬我入门,做官家娘子。”
瞧见妹妹提起心上人,脸上露出的鲜少见的羞意,阮丽云这才把高悬的心落下。
“好,听你这么说,我才算是真正放心了。
士农工商,商为末等,当年父亲就是因此,才给我结下了冯家这门亲事。冯得才不过也就是个在府衙里头打杂的罢了,若是成济高中了,那出息可大多了。
我啊,连你成亲的礼金都备好了,如今就安心在冯府等着,等成济高中、及你二人成婚的好消息!”
阮玉梅也笑道,“姐姐成婚的喜被,我也缝制得差不多,现在已经在收针了。提前预祝三姐和姐夫琴瑟和鸣,恩爱到老。”
在外头再能独挡一面,到底也是个女儿家。
这预先的祝贺,闹了阮珑玲一个大脸红,她露出些小女儿家的娇态来,将头轻靠在阮丽云的肩膀上,殷红妍丽的脸上露出难以自抑的喜悦神情,脑中浮现的都是对未来的憧憬……
竹骨玉面雕花的屏风下,三姐妹亲密地相互依偎在一起,犹如林间根节缠绕,枝叶互触的茂树。
“阿姐,梅儿……有你们,有银子,有成济…咱的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两姐妹立在自家宅邸门前,挥手朝逐渐远行的冯家马车告别。
直到车架消失在了街角转弯处,姐妹二人才转身,先后迈步往家中走。
阮珑玲偏头,朝身侧的幼妹轻声叮嘱道,“冯家高门大户,家教森严,二姐上要伺候卧病在床的婆婆,下要看顾舒姐儿,还有一堆妯娌亲戚要应对,已是自顾不暇。
今后若非必要,莫要再因此等小事去冯府叨扰她。”
自从阮家商号的生意日渐红火之后,阮珑玲每日都忙得天昏地暗,做事变得极其注重效率,说起话来也尤为一板一眼。
这落在外人眼中没什么,可在阮玉梅这个妹妹眼中,这个姐姐比起以往,愈发变得冰冷无情。
这话分明是嘱托,可不知为何,阮玉梅却从中听出了一丝指责。
阮玉梅低头抿了抿唇,闷声应了一句,“知道了三姐,我今后再不这样了。”
“阿姐晓得便也罢了,你未曾告诉母亲吧?”
阮玉梅轻摇摇头,愈发怯懦道,“没有,不敢让母亲费心。”
*
冯家的半个车架,堆满了用以孩童玩耍的玩具。有虎头摇铃、陶响球、纸鸢、兔儿爷……都是些颜色鲜艳的讨巧小玩意儿,阮丽云面色有些动容,抬起指尖一一摩挲而去。
一旁的丫鬟翠湖笑道,“难为三小姐那么忙,竟还记得舒姐儿的生辰,早早就备下了这么多的礼。”
阮丽云眼角眉梢带了些笑意,“她是个尤其喜欢孩子的,每次见了舒姐儿都喜欢得抱着不撒手,我只盼着她同成济成婚之后,能多生几个俏娃娃……”
却忽然又想起了她今日上刘家讨债一事,语带忧愁道,“可是嫁入别人家,便不同于在自己家中,许多事情都会身不由己,她性子过于刚毅倔强,今日又得罪了夫家伯母,只怕今后会受许多委屈……”
“三小姐脾气大些才好呢,如此才不会忍气吞声吃闷亏,反而是姑娘你,一味服软委屈求全……再这样下去,冯家恐快要没有咱们的一席之地了…”
翠湖劝道,“姑娘,不如咱们将一切都告诉三小姐吧?三小姐主意多,若是她知道了,定会……”
“不可。”
不想却被阮丽云断口拒绝。
“平日里偌大的阮家商号就够她忙的了,又值此天下楼开设讲坛之际,慕名前来入住楼旅的宾客如云,她愈发忙得头脚倒悬。
这种关键时刻,我这个做长姐的帮不上忙也就罢了,怎还能让她操心我的事?”
翠湖还想张嘴再劝,却被阮丽云堵了回去,“这样的话,今后不必再说。”
阮丽云扭脸朝车窗外的街景望去,眸光似又延伸向了远方,带了一丝决然的意味,幽幽道,
“没什么大不了,若是真将我逼急了,我与他同归于尽便是。”
债务追回,心中的大石落下,多日未合眼的阮珑玲,在沐浴后终于安安心心睡了一觉。
巳时一刻躺在榻上,醒来时已是酉时二刻。
阮玲珑睡眼惺忪地睁开眼,忽觉颈边传来一阵异样,伸出指尖一探,竟从枕头下摸出一张二百两的银票来。
这张银票是二姐阮丽云塞的。
前几年阮家还不富裕的时候,阮丽云担心妹妹弟弟在家中受苦,每每回娘家都会悄悄留下银票,今日二姐定是因为她上刘家讨债,料到了她手中银子短缺,所以又悄默声将张银票留了下来。
阮珑玲心中涌上一股暖意,起身行至书桌处,翻出来个特制的账本,准备将这二百两的数额添了上去。
她一面在账本上落了几个极为漂亮的楷体小字,一面朝桌旁研墨的阿杏问道,“今日商行里头未出什么乱子吧?”
“皮货铺的帐又出了些小岔子、酒楼逮着几个想混吃混喝吃白食的、成衣店的布料因保存不当生了虫……已依照旧例,该查账的查账,该送官的送官,该苛责的苛责了……”
阮珑玲的笔锋未停,蹙了蹙眉尖道,“若我记得没错,皮货铺的账册,在这个月已是出了第四次岔子了,你去命何管事敲打一番,若是账房先生再出错,直接撤换。”
“没别的了?”
“确实还有一桩,是素日里少见的。
天下楼那边,有位预定了棋珍院的客人,在办理入住时碰上了难处,掏不出银子来,想要赊账。”
六日之后,文学泰山、前任首辅周阁老,便至扬州开设讲坛,为期一月。
从半个月前,就陆陆续续有不少学子慕名,从四面八荒汇聚而来,只为近身聆听周阁老的教诲,这首选的落脚之地,就是周阁老入住的天下楼。
因此,每年四月,天下楼的旅宿费便水涨船高,比平时贵了十倍不止。
天下楼根据价格档位,分为了板、间、院三个格局。
其中以院的价格最贵,与周阁老毗邻而居的棋珍院、闻风院与舞笙院,价格更是高至一夜百两。饶是如此,也早在半年前就被预定而空了。
“能预定得到棋珍院的客人,想来也不是寻常的凡夫俗子。”
阮珑玲已将账本写罢,将指尖的狼毫笔,轻置在了砚台之上。
“可凭他是谁?天下楼概不赊欠,直接回绝了便是。这规矩全扬州的人都知道,怎得还回禀到我面前来了?”
这略带苛责的语气,使得阿杏的额头上沁了些密汗,急忙解释道,“芬娘也同客人说了概不赊欠的规矩,可那客人却不肯走,还递上来了块木令,执意要求见东家一面。
毕竟是预定了棋珍院的客人,芬娘估摸着那位公子或也有些钱权在身上,又识得这木令是东家您才能赠出的,只怕是您哪位故交,不敢轻易得罪,这才将此事递到了东家身前。”
阿杏从袖口掏出了那块木令,轻放在了小叶紫檀木的书桌上。
令牌正中大大的“阮”字下,显示的是木令的编号,“十六”。
竟正是今晨递给那陌生男子的那块?
?
那男人通身贵气,浑身上下无一不是精品,身上着的衣裳都是寻常人家好几年的嚼用,指节上戴着的玉扳指通体碧绿,价值连城,他怎会缺银子?
还用了那块原本不愿意接的木令,来当敲门砖?
他不是姿态甚高?格外居高临下么?且还咒她婚事不畅,给他人做嫁衣么?
行,既然今日送上门来,那她便也让他尝尝被人奚落戏耍的滋味。
“走,去会会这位贵客。”
阮府与天下楼近在咫尺,几乎就是前院与后院的距离,有任何风吹草动,阮珑玲都能及时处理,所以差不多仅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她便行至了专于待客的花厅。
花厅的窗槅都刷了红色的朱漆,因雨过天晴,点缀了彩色琉璃的窗户,被斜斜推开,用于通风。
阮珑玲慢步走在廊下,眸光顺着窗户望了进去……
阳光照在彩色琉璃上,朝花厅内投射出五光十色的亮光。
而那男人正身姿如松,坐定在斑斓光晕中心的一张官帽椅上,身上银白色的上好锦袍,愈发被衬得流光溢彩。
他正掀开杯盖准备喝茶,氤氲的雾气腾空而起,犹如一层面纱笼罩在了他的面容前,为他气宇轩昂的容貌,额外添加了几分勾魂摄魄的神秘……
不得不说,这张脸,确实无可挑剔。
男人听到动静,将掀起的茶盖又复扣上,朝门口直直望来,正好对上了她的眼睛。
他的眼神不急不迫,格外平静,乍瞧着是温的,可再多看几眼,便能觉出几分生人勿近的凌厉来。
按理说,是他有求于人。
可他丝毫未摆出有求于人的姿态,脸上既没有殷勤的笑容,也没有热情的问候,甚至都没有起身迎接……
仅朝她微微颔首,语调依旧冷冽、淡漠,
“阮东家,又见面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过一个见面而已,把我给整写激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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