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8年,10月5日,黄河北岸,涟水城。
涟水城外,仍然残留着大战的痕迹。
前不久,宋军两路并进,一路由海路从东海县的郁州岛出发,袭扰海州城,另一路从淮安出发,由大将夏贵带领,同时出动了陆军和水军,试图夺回涟水城。
李璮一面命后方守军收缩入海州城,坚守不出,一面带领主力部队在涟水附近与宋军展开大战。最终他凭借精锐步兵和蒙古马军的支援,击退了宋军,还缴获了不少军备和船只。夏贵初战失利,后方怀远军蚌埠又传来了蒙古亲王塔察儿所派的先锋部队抵达的消息,便不得不撤退回防。
北路袭扰海州的宋军,见南路无功而返,也撤回了郁州岛上。
现在,原先的涟水县衙中,李璮正和他的幕僚兼岳父王文统相对而坐,喜滋滋地讨论如何给汗廷报功。之前,蒙哥汗身边不少人对他不派兵随征颇有微词,但现在结结实实打了两场仗,总该能封住那些人的嘴了吧?
突然,一个亲兵匆匆来报,说姜万户求见。话音未落,披挂着一身金甲的姜思明便带着几个随从闯了进来。
李璮见状,皱了皱眉头。旁边的王文统连忙呵斥道:“姜万户,你这是作甚,休得无礼!”
姜思明把腰间的宝剑解下,扔给李璮的亲兵,略一抱拳,便用嘶哑的嗓音大声说道:“相公,如今宋军已退,我欲将兵北上,征讨逆贼,还请相公恩准!”
胶州失陷这事放在整个蒙古帝国不算什么,但在山东一角仍称得上非同小可,早已通过各种渠道传了过来,李璮、姜思明等军政大佬即使远在淮河前线,也第一时间知道了这种要事。
姜思明自然暴跳如雷,当场就要带兵回去,剿灭那帮无法无天的东海贼匪。
而李璮则有些举棋不定。一方面,他也为身处胶西县的堂兄李应一家子感到担忧;但另一方面,现在战事正急,他不可能随便放姜思明这么一支数千人的生力军回去。正巧这时夏贵来攻涟水,李璮便把姜家军强行留下,协助守城。另一边也派人去胶州打探消息,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姜思明虽然平时和李璮有些不对付,但这是军国大事,而且军中的蒙古监军也支持李璮,他不可能破坏蒙哥汗定下的统战大局,只好乖乖留了下来。
虽然两军正在大战,但宋军的兵力并不足以遮蔽战场,南北之间的信息沟通还是通畅的。很快,各方消息就汇总到了李璮的案头,有的是从胶西逃出的商人提供的,有的是高密、诸城等地的官吏提供的,有的是侥幸逃生的姜家士兵提供的,还有李璮自己的探子收集的,胶西李应也偷偷递来了信件。
在王文统的协助下,他们很快勾勒出了事情的全貌:一伙海外夷人占据了即墨县一角,姜家觊觎他们的产业,发兵夺取,结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反而被人家把胶西城给占了。
这下事情就有意思了,李璮的态度一下子暧昧了起来。据李应的密信所说,那什么东海商社相当克制,占了胶西之后,并没有像普通流贼那样大肆劫掠,也没有裹挟民众造反,而是终日缩在城北操练,还试图寻求招安。
他们甚至把胶西城的政务让了出来,由士绅商人自行组织管理。虽说是多人共商,但李应家在胶西的权威远胜他人,实际上大事一言而决,小事才装模做样商量一下。不过现在大事议了也没用,小事吵起来还是挺热闹的。
既然东海人如此懂事,李应家也没有损失,李璮也就放心了下来,不急着去讨伐他们,而是认真思考起该如何从这个变故中获取最大利益来。
不过前阵子他还在跟宋军打仗,也没什么功夫去想这些,接待了几波使者也只能先让他们等着。等到好不容易打完了,姜思明却直接杀上门了。
李璮现在看姜思明是越看越烦,正想随便说点什么把他打发走,王文统却突然想起了什么,附耳过来小声说了一句。李璮听后略一惊讶,随后便点了点头。
王文统迅速从侧门出去,对外面仆人吩咐了一句,就又回到座位上,面带微笑地对姜思明说道:“姜万户,稍安勿躁,先坐下喝口茶吧。来人,给姜万户上茶!”
姜思明的一大家子全都失陷在胶州,哪有心思喝茶。他强忍住怒气,随便找了张椅子一坐,道:“宋军既退,短时间内想必无法卷土重来,正是我军稳固后方的好时机。不然后方一乱,前方的战果也将功亏一篑,请相公三思!”
此时后堂不知怎么喧闹了起来,王文统见时候到了,笑呵呵地对姜思明说:“姜万户,莫急,你看看这是谁?”
说话间,一个穿着素色罗衣的年轻女子由一个婆子领着,怯生生地从后门走了进来,正环视着不知道该给谁先行礼,突然看到了前方的姜思明。她瞪大眼睛反复看了几遍确认没看错,立刻哭喊着跑了过去,扑到姜思明的怀里,一边哭一边喊:“老爷,终于见到你了!”
姜思明也又惊又喜,一把把她抱住,问:“喜儿,你怎么在这里,可是五哥儿他们送你出来的?家里如何了?”
这名为“喜儿”的女子是姜思明最疼爱的小妾,本来和其他家人一起失陷在胶州,如今出现在这里,如何不让姜思明惊喜?
喜儿抬起梨花带雨的面庞,抽泣着说道:“不是,是是那东海贼商社的人把奴家送过来的。”
听了这句话,姜思明顿时变色,降低了音调,问道:“你落到贼人手里了?他们可曾轻薄于你?”
喜儿张着口,正不知道该如何组织语言,侧门方向却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还请姜万户放心,贵府上的家人我们都以礼相待,绝无怠慢侮辱,只需姜万户点头,他们便可前来相聚。”
姜思明抬头一看,只见一个中年男人如此说着,踱着方步从侧门走了进来。此人看起来有些眼熟,姜思明正思索着他的来历,他已经走到堂前,恭恭敬敬依次对李璮、王文统、姜思明三人行了个礼,自报家门道:“在下毕庆春,字知农,忝为即墨县丞。参见李相公、王先生、姜万户。”
东海人想跟李璮接触,但他们对与这时代的上层交际一点认识都没有,只能找本地人帮忙,但这本地人能有谁呢?他们认识的有官场经验的熟人就那么几个,自然就找到了毕庆春头上。
程从杰和毕庆春虽说当初跟东海人打过一仗,但是几年合作下来,关系也算缓和了。再说了,东海人与姜家交恶之后,这两个家伙也黄泥落裤裆有口说不清,想跟东海人撇清关系已经不可能了。东海人若是败了,他们也没有好下场;相反要是东海人能成功招安,他们反倒有了翻身的希望。
可以说,程毕二人已经被绑到了东海人的战车上,毕庆春只能硬着头皮,接下东海人的“外交”任务,去南方找李璮做个说客。说起来,倒有了几分战国纵横家的风采。
“毕庆春,是你!你还有脸过来!”这下子姜思明一下子想起他是谁来了。
即墨知县程从杰和县丞毕庆春,当年在战场上救过他二弟姜思聪一次,从此飞黄腾达,一直坐上了即墨县父母官的位置。但也就是这两个吃里爬外的家伙,不但不为姜家死战,还与东海贼人同流合污,助纣为虐!
李璮饶有兴味地看着这出狗血剧,没有打断。王文统微笑着看了看毕庆春,示意继续。
毕庆春见状,本来忐忑的心思稍微安定下来,转过身去,又对姜思明做了个揖,不卑不亢地说:“还请姜万户知道,我对姜家自然是敬重的。但那东海商社本来在我即墨县内老老实实做生意,不偷不抢,姜四爷和五爷却不知道受了哪些小人的蛊惑,直接发兵来讨。非但未跟我们即墨县商量,反而还给我们安上莫须有的罪名要一齐讨伐掉,这如何让我们心服呢?这不是逆贼造反,这是官逼民反啊!”
“你!”姜思明听了,气不打一处来,指着毕庆春吼道:“你们不过是我姜家养的狗,就算要杀,也得乖乖受着!既然牵连了外人,那便是不忠!还有,那东海贼人蓄养私兵,图谋不轨,哪里是什么良民,早就该剿灭了!你们没察觉到,便是失职,就此一点,治罪也不冤!”
毕庆春心里苦笑,怎么就没察觉?是察觉了没打过啊!
但他嘴上却不敢这么说,而是做出坚毅的表情,道:“东海商社做的海商生意,海上打拼的人,有几个没养几个家丁打手的?若是这样便要官府去抓,那整个胶州那么多海商,岂不是全得关进大牢?东海人确实养了些私兵,但也没比那些大海商养得多,我们即墨县自然不会插手。只不过他们不但私兵能战,普通的东家伙计也勇猛敢战,这点确实超出了我们的预料。但要不是胶州两个千户的驻扎兵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加上轻敌冒进,不会这么容易败阵下来!至于说忠不忠,呵呵,想必姜万户对李相公必然是忠心无比的。”
虽说毕庆春只是胡搅蛮缠,可姜思明一介武夫不通文辞,半天想不出该怎么反驳。
“你,你你给我去死!”
但武夫也有武夫的办法,他气不打一处来,突然从椅子上蹿身暴起,动起了拳头作势要扑上去打向毕庆春。还好旁边赶来护卫的几个李璮亲兵眼疾手快,扑上来拦住了他。他只来得及揍了毕庆春一拳,还被这家伙抬起胳膊挡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