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算了,你自己随便找个地方坐吧,哀家看着你的头都嫌重。”坐于高位的女人一脸不耐地朝她撇手,简昕这才看清她的模样。
枯黑的长发掺了几柄白丝,被简单绾起,浅青麻衣着身,简而不陋,浮华岁月只在姣好的容颜上轻轻碰触了几道浅沟。
态浓意远淑且真,岁月不败美人。
“太后娘娘,这人带到了,奴才还得去陛下那复命,就先行告退了。”赵正德面朝主座跪了一拜,躬身碎步退下。
前厅几乎被书架占满,此时不过是多了简昕和芙秀两人,便已显逼仄。
杨嬷嬷轻摇着蒲扇,细缕微风萦绕过鬓边碎发,简昕只觉一道如隼般锐利的视线朝她射来:
“听说皇帝昨日歇你宫里了?”
她点点头:“是。”
“感觉如何?”
“……还,可以。”
“能怀上吗?”
“……应该,能?”
太后闻言倏忽一笑,塌下直挺的脊柱轻靠在椅背上,眼底略带深意:“听闻昨夜未央宫静若无人,热水未传唤一次。”
“你现在跟哀家说,你能怀。”语气渐缓,饱含了不明的意味:“皇后是准备如何怀呢?”
好问题,不如去问问你的好大儿。
未等她回话,芙秀即刻从身后站出来,正经着脸屈膝回道:“回禀太后,娘娘习惯冷水净身,因而屋内一直备着水,昨夜奴婢一直守在屋外,陛下与皇后也并非无声,只是声儿比较小。”
说罢,似是为自证,又笃定地强调了一遍:“千真万确!奴婢昨日亲耳听到了的!”
简昕:“……你给我回来。”
太后似是也被噎住了,一时怔愣:“你身边这个丫头倒是个护主儿的。”
“罢了,哀家也省得管你们这些糟心事。”太后摆摆手,让一旁的杨嬷嬷收了蒲扇:“既然皇帝叫你来哀家这抄拜福请,哀家等会叫人搬张桌子上来,皇后就待在前厅抄吧。”
语毕,拢了拢袖子起身,一旁的杨嬷嬷见状忙要上前搀扶,被太后皱着眉挡住:“哀家还没老到要人扶着走路。”
“可是……”
“多嘴。”
太后皱着眉,见杨嬷嬷敛眼后撤,缄口不语,才又重新看向底下的人:“左侧书架上的书可随意翻阅,右侧的书未得哀家应允则不可。”
“哀家乏了,皇后自便,无事莫要进内寝。”
“是。”简昕点头应下。
太后看着约莫四十有几,对于这个年代来说已算垂暮,只是眉眼间总带着一股岁月斑驳之外的沧桑。见她步履平稳地向屏风后走去,看样子身子骨还算硬朗。
没过多久,杨嬷嬷指挥着不知是何处使唤来的太监搬来了一张长木案几,稳稳当当地摆在了前厅中央,又递上来一本页边泛黄、封面标着《释释迦摩十四本经》的纸簿,道:“娘娘,拜福请那页已经夹好了书夹,若无他事,奴才便先退下了。”
行了一礼,正要转身,倏忽被简昕叫住:“等等,能麻烦嬷嬷帮我将这个头冠摘下来吗?”
她指了指自己头上沉重无比的金冠,面露苦色。
芙秀皱眉想要劝阻:“娘娘,赵公公说这不合规矩。”
杨嬷嬷倒是宛然一笑,应下:“自然是可以的,太后娘娘向来不喜繁杂的规矩,皇后娘娘随奴婢来就好。”
简昕一脸欢快地起身,一旁的芙秀也只好无奈跟上。
两人随着她来到主殿西边的侧室,这更类似于现代专门的化妆间,从金银头饰到衣履面裙,列排齐整,一应俱全。
“娘娘坐这儿罢。”杨嬷嬷拍了拍红木雕花镜前的一方矮凳,又拉开尘封的抽屉,取出一个两掌大的木盒。
简昕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扶着脑袋坐下,只见镜中人影一晃,杨嬷嬷那双布满沟纹和老茧的手在繁杂精细的头饰中穿梭,发间传来银簪被抽出的剥离感,脑袋陡然一轻。
她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转了转酸涩的脖颈,指着那方木盒问:“嬷嬷,这个做什么用?”
杨嬷嬷顺着她的指尖,伸手打开了木盒,露出里头的一柄木簪。
那木簪很是简洁,未雕丝缕,但不见粗糙。
“这是奴婢做的木簪子,簪身粗,定在发间不易硌,太后娘娘用的大多也都是奴婢做的。”她将簪子取了出来:“百张福请也不知要抄到几何,若娘娘不介意的话,奴婢可以为娘娘重新盘一个舒服的发式。”
简昕点点头,又偷偷瞥了芙秀一眼,一只手在下面扯了扯嬷嬷的衣摆,捂着嘴巴跟低下头来的杨嬷嬷小声商量道:“要不顺便也帮我换一套舒服一点的衣服和鞋子吧。”
“好,娘娘稍等。”杨嬷嬷笑着应下,走到屋角,拉开一架等身柜,凑着身翻找着。
趁着这个空档,简昕细细打量起这间屋子。
屋南放置了一墙的红木柜,柜前的置物架上摆着各式的冠顶,架前空出约三尺的距离,避于北边直晒来的阳光。
没过多久,杨嬷嬷便捧着一方米白色的布料走了回来:“娘娘试试这件,大抵与娘娘穿的尺码差不太多。”
简昕忙不迭脱了那一身二十斤重的袍子,在杨嬷嬷的服侍下换了内服。
这件衣服很是神奇,轻如薄翼但不显单薄,服贴合身,温感恰好。
“这是太后娘娘年轻时先帝赐下的,未曾想娘娘穿上正好。”嬷嬷站在她身后理了理衣服的边角,将她的头发拢出。
这件衣服的布料和手感摸起来便知是价格不菲,绣工还格外精细。
“很漂亮,看来先帝与太后娘娘的感情果真很深厚。”简昕由衷感叹:“只是我穿了,太后不会责怪吗?”
“娘娘放心,太后非是小肚鸡肠之人。”
杨嬷嬷笑笑,收拾完便退到一旁:“不知娘娘能否独自回去前厅,奴婢现下得去瞧瞧太后娘娘的茶点做得如何了。”
“好的,嬷嬷有事便先去忙吧。”
杨嬷嬷走后,简昕先是叫芙秀收拾好她刚刚换下的衣物,随后两人便回去了前厅。
与此同时,季柕正坐在朝殿的龙椅上,脸色比今早还要难看万分。
空敞的大殿寥无几人,甚至连朝前净殿的宫人都不知去了何处,冷风透着半掩的户牖吹进来,卷起地上的粉尘,看得季柕额角直跳。
“几时了?”
他闭了眼,咬牙问。
一旁的赵正德都要吓跪了:“回,回禀陛下,再过半个时辰就辰时了。”
说到后面,尾音发颤。
“那人呢?”
“奴才,奴才也不知道啊!”
只听几声接连的响动,底下的人全都四肢伏地,满脸惶恐:“陛下息怒!”
季柕没有理会,只是继续问道:“京城内需上朝的官员有几人?”
底下一位官员跪步向前:“回禀陛下,共四百三十五人。”
“现在站在殿上的几人?”
“……一百八十七人。”
来的人连半数都未到。
季柕一声冷笑:“真是休个沐叫这些人脑子都休没了。”
帝王的怒气可非一般人能承受,底下无一人敢吭声,陡然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
“今日便先回去,有要事将奏折呈上来给朕。”季柕站起身,高挺的身姿此刻更显冷峻:“将未到的名字记下。”
看样子是不会牵连了。
底下的人松了一口气,又暗暗替自己未到的同僚捏了一把汗,直到目送那抹玄黑身影步出大殿,才如释重负地爬起。
几人摇头叹气地往外走。
“今日怎得连丞相大人也迟来了?”
“杜兄有所不知,昨日在下还正看见丞相大人与刘尚书等人在醉花阴吃酒,怕不是醉昏头了。”
“你说这,怎可在早朝前夜喝酒呢?”
“还有那林将军和冯长令呢?”
“这我知晓,吴掌故昨日在登仙阁宴请了一帮人,据说足足有十桌,这林将军与冯长令好似就在内。”
几人压低了声音:
“吴掌故哪来的这么多银子?宴请如此多朝廷命官,被皇上知晓了还得了。”
“不止吴掌故,据说前日做东的是杨寺长,大前日做东的是铭太史。”
“不得了不得了。”
……
这厢,季柕正坐在书桌前,往日堆叠成山的桌面已然去而不返:“朕的折子呢?”
“回禀陛下,昨日的已经批完了。”
“朕问的是今日的折子。”
赵正德干笑:“今日没折子。”
“刚刚那群人没呈折子吗?”
“回禀陛下,说是无要事,因而没折子。”
只见面前男人的脸色唰一下就又黑了下来,赵正德忙补救道:“这,这没折子咱还可以批其他的嘛,哈哈。”
季柕那双眼如鹰钩似地抓向他:“嗯?”
抹了抹额头渗下的冷汗,双眼四处张望,在大脑中进行头脑风暴。
“这个,那个……诶对!皇后娘娘不是正在写拜福请嘛,皇上不如去瞧瞧?”
季柕:“朕看着很闲吗?”
赵正德沉默着看向面前这空无一物的桌面。
季柕:“……”
只能说永寿宫的大门实在是被推开得猝不及防,慌乱得让简昕都来不及把自己刚刚落下最后一笔的米老头藏好,便直直对上了一张黑脸。
季柕觉得,他之前几年受过的气加起来都没今天一天糟心得多。
“朕叫你在这抄送拜福请,你给朕在这画老头?”
定睛细看,更气了:“还画得这么丑!”
简昕左手执笔,右手拿纸,一脸无辜。
给我五分钟,我可以狡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