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不是,我是你们钱太史专门聘请过来打扫卫生的。”说罢,简昕装模作样地站起身来,捞起一旁的去尘掸对着背后的书架挥挥扫扫。
方史令面露困惑。
看面前这位女子,衣着不俗,银饰昂贵,气度不凡,怎么看也不像是宫里专职净扫的宫人。
“姑娘,馆外者偷潜文库乃是大罪。”他摆正了脸色,视线扫过桌上齐整累叠的两摞书:“偷去或藏匿馆内文献更是罪加一等。”
简昕装傻,手上的动作不停:“我没有啊,我只是在打扫卫生。”
方史令无奈叹气:“在下见姑娘文弱,暂且好言相劝,若是姑娘再不肯实话实说,那方某也只能将姑娘上交给太史大人处置了。”
“那我要是实话实说呢?”
他思索一会儿道:“那就交给史令总长处置。”
简昕放下劳作的手:“那你还是把我交给太史大人吧。”
方史令:“……既然如此,那姑娘便随我到史令总长那走一趟吧。”
她一顿:“真讨厌跟你们这群懂逻辑陷阱的人打交道。”
他很是谦虚地欠了欠身:“好说好说,在下也是前几日刚学得的这个交际技巧。”
近来同平章事下令大规模整改太学,不仅从各行业聘请来诸多讲师,扩充了每年的入学人数,还放宽了入学的各类限制。而今的太学,士农工商子弟皆具,礼乐数商史武皆具,更是新添了许多往前不曾见过的新学科。
比如这交谈间的‘逻辑陷阱’,便是他在太学内从一门名为‘心理学理论与应用’的课程中学来的。
方史令侧身对着她做了个‘请’的动作,面上笑开了眼。
待回去纸质记录一番,再拿去史令总长那敲个证明章,今年这门课的实践分估摸着就能拿到手了。
还未等简昕反应,此时楼梯下匆匆奔上来一个人。
“且慢且慢!”那人过来得急,踏得楼梯‘咚咚’作响,两人直感觉脚下都在震颤。
方史令脸色刷然一变:“太史!莫急!塔内楼梯年久,忌奔跳打闹啊!”
“噢噢噢。”钱文静忙顿住脚步,喘着气小心翼翼踱上最后几层台阶,站定在两人面前。
方史令心有余悸:“太史怎得如此着急?”
钱文静:“啊,我……”
“太史是想来看我工作完成得怎么样了吧。”简昕朝钱文静递去一个眼神,向她展示方才刚扫过的书架:“太史瞧瞧,是不是很干净?”
钱文静在一片连书名都难辨认出的昏暗中连连点头:“干净,干净。”
“这位当真是太史您叫来打扫文库的?”方史令狐疑道。
钱文静:“嗯?嗯!对的。”
他又粗略打量了简昕一番:“宫内无掌有入朝令者不可随意出入,看这位姑娘条件很好,应当在宫中任有其他要职吧?怎得跑来史馆扫文库了?”
“咳,实不相瞒,这位是本人在绣衣楼任职的远房表妹,因得对历史文书很感兴趣,所以今日破例将她带了进来。”钱文静右手握拳举在唇畔:“本想今日让她能多看看书,不料被方史令瞧见了。”
她语重心长地望向他:“方史令应当不会说出去的吧?”
方史令立马意会:“当然不会当然不会,太史放宽心。”
钱文静很是欣慰地点头。
顿了几秒,三人沉默着面面相觑。
“方史令的新史应该还未修完吧?不如史令先行一步?”钱文静试探着催促。
“哦哦,下属在编写过程中遇到了些许困惑,想着来找些资料,怕是还得在这再待个一时半会儿的。”
闻言,简昕面色一僵。若是这人一直待在这,那她刚拣出来的这些资料怕是不好带出去。
她不动声色地往钱文静的方向挪了挪,借着黑暗用手顶了顶她的腰窝。
钱文静:“这个,不若方史令先同我去茶室探讨一番吧,说不定我能帮上忙。”
方史令面色大喜:“好好,太史学识渊博,能与太史对坐而谈,下官荣幸之至!”他将双手相贴置于前胸,行了一礼后,迫不及待地往楼下走。
趁着他没回头看,钱文静掩着嘴轻声嘱咐简昕:“一层后门的左侧有我昨天放好的麻袋,钥匙就放在边上,你若是找好书了便先回去罢,我这边也不知道几点能结束。”
简昕点点头:“好,谢了。”
那头的方史令见自己走了半天后边都没动静,回头瞧见钱文静还立在原地不动,心切地拍了拍楼梯边的扶手:“太史!”
简昕和钱文静双双抬头望去。
只见这小老头正乐呵地招着手:“太史,快来快来。”
钱文静:“……”
简昕:“……去吧去吧。”
却听方史令又道:“不若姑娘也一起来吧,看姑娘翻出来的文献都是记载前代名人的官史,恰好与在下史书修缮的方向一致,正好也可与姑娘交流一番。”
她本想拒绝:“不了不了,小女不才,还是……”
“哎呀,姑娘莫要妄自菲薄,这文人学士的辩驳坐会本就是一个取长补短的过程。”方史令继续道:“恰好在下前几日收得了一部价值极高的前代私修官制史,现太史也在,正好可以拿出来一齐阅鉴。”
若是这样,那便很诱人了。
简昕顶了顶钱文静的肩膀:“要不要去?”
钱文静面色不动,嗡着声道:“如果是别人,我会叫你留下来,但这个,我劝你别。”
可这是前代私修的第一手史料诶。
“没事,还好我这人不听劝。”简昕难掩心下的兴奋,高声回应道:“方史令慷慨,小女这就来。”
钱文静:“……”
史官每日的工作繁琐且枯燥,为添增雅趣,上一任太史力争许久才成功批下在史馆东侧建一座茶室,供午闲时候聚坐起来谈史品茶。
虽说是茶室,实际上便是一处四面通风的宽敞凉亭。四周纵横的挂落上绑着竹帘和轻纱,一则的木架上放置着茶具与茶叶,蒲垫有序地排列在地上,多时大致能坐下一圈人。
从文库里出来,方史令回了一趟前殿去取前代的官制史书,简昕和钱文静趁着无人打包好文献后,便先在茶室内挑了位置坐下。
简昕从一侧的木架上挑挑拣拣了一盒茶叶,转头便看见钱文静正一言难尽地看着她。
“?”
“你等会儿说话谨慎些。”钱文静语重心长道:“这个方史令就是前几天捡到你那张纸的人。”
“……你不早说。”
简昕将手中的茶叶归置原位,抡起包装好的麻袋:“我觉得我还是先走吧,再见。”
四面太敞开的一个不好之处就在于,这头的方史令刚从屋里出来,抬头便看见了拎着麻袋准备跑路的简昕。
“嘿!太史她表妹!哪里去呀!”
她就是吃了负重跑的亏,这头才夯吃夯吃奔了没几步,便被赶上来的方太史牢牢扯住了身后的麻袋。
“姑娘莫要着急走啊,这好不容易能歇口气坐下来闲谈史趣,你瞧我都把这本典珍的私史拿出来了。”方史令说着,抖了抖手上的那册书。
转而又疑惑道:“诶你这袋子里装的什么东西这么重?”
简昕略感尴尬地后退一步:“没什么。”
“我瞧瞧。”方史令说着就要上手,忙被一旁的钱文静陡然出声打断:
“方史令!新史编修还未过半,本官公务繁忙,时间有限。”
闻言,他伸出一半的手堪堪顿住,忙转身屈行一礼:“太史恕罪,是下官冒犯了。”
钱文静和简昕双双松下一口气。
简昕不动声色地再退了一步,正想找个理由推脱,便见前头的方史令很是热心地又抓上了她的麻袋:“在下帮姑娘拎一角,姑娘请吧。”
“哈哈,谢谢您。”简昕只得干笑着又坐了回去。
恰是天凉,三人干脆点上了炉火。方史令优哉游哉地盖上一张烤物盘,放上几个色泽光鲜的橙子和桂圆。茶炉内热水翻滚,蒸汽腾升,携着果香窜入鼻尖。
“不知太史和姑娘平日里多是喜欢读什么文章?”方史令将已经煮开的茶炉取下,用木镊夹取了三个杯盏,依次将茶倒了半满。
与之相比,简昕和钱文静倒是显得有些许坐立不安。
简昕:“都读,不挑。”
钱文静:“不挑,都读。”
“博闻强识,广泛涉猎才是高才啊。”方史令钦佩地望向两人:“怪不得太史年纪轻轻便可等居高位,姑娘也是,想必也是出身于书香门第吧。”
没有,但是家在书香门第的隔壁。
“刚刚见姑娘都在翻阅前代史书,不知姑娘较哪一方面更感兴趣呢?”
简昕执起杯子放至唇边,以掩饰此刻的些许不自在:“读名人传较多。”
“噢。”方史令了然地点点头:“说起名人传,前几日倒是学会了一种编撰名人列传的新方法。”
“不知是?”简昕很有礼貌地追问。
“往日所读之书,多是单纯记载人物事例,一览泼洒奔涌好似流水账,今而学得一新法,叫辩证之法。”他故作高深道:“人生在世,善恶皆沾,莫要以恶概全,莫要以善偏听。”
“除此之外,便是这评议之法。撰者可在篇末择句点章,引经据典,以这典故为证,全篇概理,以警后世。”
在座二人纷纷点头。
钱文静补充道:“所谓有无相生,难易相成,善恶皆有方是人之常情。我们修史,首要是记载实事,其次便是刻画形象,两者兼具才可达到文史兼备。”
简昕抿了一口茶,道:“确是如此啊。”
“在此领域,姑娘的文章堪称在下毕生所读之最。若有机会,姑娘且常来史馆多多探讨。”方史令含笑举起杯盏,对着简昕呃方向诚心敬上一杯。
钱文静:“……”
简昕:“……什么文章,我何时写过文章。”
“嗐,姑娘就莫要装了。”方史令拎过茶炉将她的杯盏续上:“在下不才,上周太学的刑侦科周考位列甲班第二。姑娘究竟是何人,在下方才便猜出来了。”
言罢,他又举起杯盏对向钱文静:“多谢太史成全,能与二位同列当真是下官的荣幸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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