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拢,穿过褐顶朱红的大门,金光在扫过朝殿上双龙盘踞的龙椅,折而射来刺目的亮光。
文武大臣分列左右,执笏垂眉,皆是缄口不语。整座大殿也一改往日的盈沸满天,近乎悄无声息。
大殿中央正站着一位衣袍上纹祥和卷云的礼官,微勾的嘴角被绷得几近抽搐,在这寒气未销的末冬,蹭蹭冷汗不住地从额尖滑落。
往日群臣上报前日官事记录,皇上都会凭言挑错,哪怕是纰漏最多的那一次,也从未像今日这般气得连句话都不肯说。
就连平日里最是闲不下话来的工部众人,现也跟蔫了似的一言不发,直往人堆里缩。
眼见殿内的气氛愈加凝重,他提着胆抬头望了一眼。
季柕依旧木着脸色双唇紧闭,那双如隼般的黑瞳微垂,罕见地失了几分往日的神采。
好似在看他,又好似不是。
只是站在边上的赵总管倒是不停地在给他眨眼睛。
礼官:“?”
赵正德见这人木讷地不行,恨铁不成钢地暗“啧”了一嘴。暗戳戳往后挪了一小步,对着口型道:
【先站回去,让后面的人继续上来呈报。】
那礼官惊惶不定,转动着眼珠用眼神回问:
【真的没有问题吗?】
他重重点了点头。
“……”
好歹贵为皇帝身边最亲近之人,眼下也没别的办法,他只得尝试着每走一步便抬头瞧看一眼。见皇上确实没有多说什么,甚至连眼神都懒得分给他半个,这才安心地站回了自己的位置,如释大罪般长呼一口气。
而紧站在身后的那位却是在他站定后忽而急促了呼吸,踌躇半晌,才在赵正德催促的眼神下颤巍着双腿走上前来。
他躬身行了一礼,举高手中的玉笏,念道:
“禀,禀告皇上,鸿胪寺昨日新接待使臣五人,其中三人远渡于天竺,二人行自大秦。共呈国礼一百又七件,回礼整二百件,回信……”
待话音落下,毫无意外,上边的人依旧沉默不语,他也只得在赵总管的眼神催促下学着前边的人一样试探性离场。
一番轮下来,没了往日繁琐的评点,今日的朝议比常日提前了整整半个时辰便结束了。
众人伏身在地,听着一阵纷踏的脚步声绕过屏柱渐行渐远,那令人窒息的氛围渐渐消散,这才感觉又重新活了过来。
而另一头,季柕刚行至寝殿时,太医早早便已经在宫中候着了。
他顺势坐在桌边,微捋起袖口,露出一截劲瘦的小臂,背过手腕放在太医摆出来的脉忱上。
那太医也伸出两根手指轻搭在男人的脉搏上,搓着下颔的长须,撇过脸,眼神放空感念。
“嘶……皇上这几日睡眠可好?”
赵正德替他回道:“不太好。”
“下官开的药可有按时服用?”
“三餐都按时吃着。”
“那不应该啊。”那太医额上本就深嵌的眉纹陡然皱地更加紧了:“按理来说只要服了药,这脉相没道理会如此不稳啊。”
因为昨夜吃了海鲜。
吃了一口不满足又偷偷抓了大半碗。
还淋着辣酱。
赵正德腹诽。
恰时,季柕转头递过去一个眼神,他立马会意。拂尘转了个手,朝着太医询问道:
“太医,皇上这几日的咳症也愈发严重,今早起来连句话儿都说不出了,你瞧瞧看是怎么个原因。”
太医闻言收了手,点点头,转而转而从药箱里取出一根干净的压舌板:“劳烦皇上张个嘴,下官给皇上看看喉。”
季柕依言张大了嘴。
只见那太医眯着眼探头一番查看,良久,才拧着眉取出木棒,喃喃自语:“炎症还不轻啊,今日得再重新写一份药方,得多加些清热解毒的药材进去。”
赵正德:“其实——”
他正想和盘托出,不料被早有防备的季柕一个凌厉的眼神猛然震慑住。
“……”
太医对两人的小动作毫无察觉,他正放好压舌板,回过头来道:“皇上试着说句话,下官听听有多严重,好安排一下用药的剂量。”
季柕尝试张了张嘴,憋着气压住气腔。
半晌,喉咙间才成功发出一个稀碎的音节,尾音也在失声的边缘疯狂徘徊。
太医:“……”
赵正德紧张兮兮地凑上前:“如何?”
“嗯,还是可以治的。”他将桌上摆出来的东西重新收拾回药箱里:“下官还是先行回太医院配药了,皇上这情况还是得尽早吃药才行。”
“太医可否估摸着皇上这情况约莫多少时日能有好转?明日的朝议还能去吗?”
他思忖一番后,只道:“近日皇上还是少些开口说话为好。”
顿了顿,又补充:“饮食方面也需再加注意了,过冷过热、辛辣刺激皆不适宜。”
闻言,赵正德连连点头应下,期间不忘回头看了季柕一眼。
辛辣刺激!一定要忌口!
季柕对上他的视线,面色不动,嘴里抿上一口已经放温了的白开水,又默默转过头去。
“……”
他无奈叹出一口气,从两人身后踩着碎步绕出来,颔首指路:“太医这边请,咱家带您出去。”
“诶好,劳烦总管。”
待赵正德将人送了出去,再折返时,便见方才还在装傻充愣的季柕不知何时已然坐在了书桌后,手上正举着的字条墨迹还未干全。
他凑近了身一看,薄褐纸上赫然印着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去御膳房】
他也知道这个年纪的小孩都嘴巴馋得紧,做事也经常只顾着一时的快活。但毕竟要谋极顾远,万事还是都要以身体为先。
“皇上,咱真的不能再吃了。”
说实话,他自先帝立国时便伴于这宫墙之中。细细数来,这还是他自皇上过垂髫之龄后第一次又摆出这番说教般的姿态,实在久违。
还未等赵正德享受完这一瞬带来的快感,便见对面飘来一记极其疑惑又含带一丝无语的眼神。
季柕重新抽了一张纸出来,飞速转腕,笔尖似游龙盘蜒,顷刻间便又写好了一张。
【朕不吃朕不去你去】
他去?
他能去干什么?
赵正德试探着:“回禀皇上,奴才其实也不是很想吃。”
气得季柕当场哑巴都要治好了。
他又愤然抽出一张纸。
【朕是让你去查!是哪个做的那盘海鲜!不是让你去吃!】
句尾还跟着一个情绪发泄更饱满但因仔细一忖感觉不太尊老而被划去却仍依稀可见的‘你个蠢货!’。
赵正德:“……”
果然小孩子长大了就不太能讨人喜欢了,他真怀念那几年还只会抱着他的小腿叫‘公公抱’的小太子啊。
彼时的千守阁内。
因着昨日吃得太好,当早起床时,简昕便含泪发现自己的额角冒出了一粒不大不小的痘,横亘在鬓发和前额的交汇处,疼痛且突兀。
她走出内殿的第一件事便是将芙秀和袁西这两张靓脸也掰到面前好一阵打量。
毫不意外,三人纷纷上火。
一个长在鼻尖,一个长在下巴。
“昨天咱不是吃的清汤吗?就几个海鲜不至于吧?”
袁西当即掰扯开钳住自己下巴的这双铁手。
知情者芙秀爆料:“奴婢看到有人往锅里下了几株人参和几片鹿茸。”
“……”她震惊。
人参鹿茸泡火锅,这是什么家庭条件。
“御膳房的宫人还有这待遇!?”
“当然不会。”芙秀摇头道:“只是正好娘娘在,这些东西便也能下得了。”
“所以是有人借着我的名义白嫖并且事后也没有告诉我?我就说那锅的味道怎么吃到后面越来越奇怪……”恍然一想又觉得不太对劲:“那我昨天捞丸子的时候为什么没看到过这些东西?”
“您和刘太医在里面聊天的时候就已经都被捞起来吮完了。”芙秀反手一个顺指,供出袁西:“他吃得最多。”
简昕顺势望去。
袁西茫然四顾。
“是哪个一片一片的吗?属下还以为是海里的什么新鲜物,怪好吃的,就多吃了些。”
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东西能好吃?
“你的身体现在还舒服吗?”吃了那么多大补之物。
袁西试探性地在原地蹦了几下,而后站定,放空着脑袋感受体内的变化。
半晌,扶住肚子:“挺好的,只是有一种内力在身体里横冲直撞的感觉。”
说罢,鼻尖捧哏似地哗然淌下两行温热。
芙秀:“……”
简昕:“……”
横冲直撞的不是你的内力,是你的阳气。
“他年纪这么小,补成这样,会出事儿吗?”芙秀有些害怕。
简昕也有些迟疑:“虽然没学过医,但感觉情况应该不会太好。”
袁西自己倒是很快便冷静下来,摆手道:“无碍,属下这应当是快要突破的迹象。”
“……”
为什么封建社会也有中二病。
简昕无奈地扯过他的后领,提着人便往外走:“我还是先带你去败败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