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她们,该逃到哪去呢

快跑,跑快点,再快点,绝对,绝对,不要再回到那个可怕的地方,她会死,真的会死,死得惨惨戚戚,死得无声无息,死得......一钱不值!

她想起阿爷的冷酷虚伪,阿爹的麻木不仁,阿奶的咒骂打杀,想起阿娘瘦骨支伶的破败身子,想起隔壁被打死的年轻媳妇无法阖上的双眼,她知道,总有一天,她和她娘会走上那个婶婶的老路。

三姐说得对,这天上地下,就没有她们这种穷人家的小丫头片子容身之地,无论是家里头,还是家外头,都是为奴为婢、做牛做马的命!

六岁的丰丫咬紧牙关,瘦巴巴的小脸涨成了难看的紫红色,黑森森的眼睛睁得老大,害怕的眼泪哗哗得流。

她紧紧抱着怀里微弱的温暖,在山林里拼命狂奔,不敢停歇。

身后,隐约有人声传来,她仿佛听见那个令人胆寒的破锣嗓,阴狠的老头音,“那死丫头,竟然敢跑,等抓回来,看我不打死她!”

恍惚中,她似乎听见阿奶的咒骂,“臭丫头,赔钱货,晦气东西,懒鬼,饿死鬼,贱胚子,坏种......”

她跑得更急了,喘得像个破风箱,口鼻呼哧呼哧漏气,胸膛却憋闷得像要炸掉,喉咙里火烧一样,刮骨的痛,血腥味疯狂上涌,她半刻也不敢松懈,不敢停歇。

中秋的月亮升上来,丰丫抱着小妹妹,在无瑕的月光下继续奔跑。

她想起三个接连被卖掉换钱的姐姐,想起被溺杀的两个妹妹,她们稚嫩的骨头还埋在村外的大路上,任由路人日日践踏,让她们不敢再阻了没影儿的弟弟来投胎的道儿。

她能活下来,也只是运气好,出生那年恰巧丰收,还有三个好姐姐想方设法省下糊命的口粮,偷偷养她。

姐姐们活了她这个妹妹,她却活不了下面的妹妹,姐姐们都死了,她还活着,她的小妹妹,又要死了。

天大地大,她能带着她总是好难活的小妹妹逃到哪里去呢?

小妹妹出生那天,阿奶就要溺死她,阿爷没有阻拦,阿爹没有说话,阿娘看了眼妹妹,闭上了眼睛,妹妹呢,瘦瘦小小一只,小耗子一样,饿得哇哇大哭,也无人管她。

她要是不管她,她一定也会死。

丰丫觉得,妹妹的运气好像也不错,要不是中秋要到了,爷奶不愿惹晦气,她活不到今天。

今儿她又偷偷去灶间给妹妹偷米汤,却听见阿爷和阿爹商量,家里又没钱了,要把她卖到山里做童养媳,那家出的价钱高。

她们靠山村已经够穷了,住深山里的人只会更穷,又哪里是什么好地方了?她要是去了,被人打了,连跑都跑不掉吧?

未来全然一片黑暗,她突然就得了一股莫名的勇气,将锅里留给阿爷阿爹的大米粥全捞起来吃了,头一回,吃到肚子撑。

那时她怎么想的呢,她想的是,死也要做饱死鬼,黄泉路上,她可以和妹妹作伴,她做了饱死鬼,可以保护妹妹。

想到这,她又一鼓作气,偷偷把阿娘做给弟弟的小衣服全拿了,垫在她打猪草的藤筐里,趁着阿娘还在昏睡,偷偷抱了妹妹藏好,然后像往常一样,在阿奶怨毒的咒骂声中,闷不吭声出了家门。

虽然是和往常一样,但踏出家门的那一刻,她感受到了从前没有的自由,连呼吸都畅快了许多。

到了打猪草的地儿,觑着周围没人,她把藤筐扔到了水里,将小妹妹身上的破布扒了,换上弟弟的新衣裳。

这原本就是阿娘熬夜做给妹妹的小衣裳啊,就因为弟弟变成了妹妹,妹妹就不能穿了,丰丫不服。

小弟弟都没影儿,他的小衣裳,却不能给没衣裳的妹妹穿,阿奶说,不能沾晦气。但她们都要死了,还管那么多干嘛。

阿奶连叠个衣裳,都不许阿娘把她们的衣裳放在阿爹衣裳上面呢,就怕阿爹阿爷沾了晦气,在她们面前威风不起来。

阿奶和阿爷喜欢的晦气,不要太多,阿奶和阿爷喜欢的儿子孙子,不要太虚。

丰丫将没影儿的弟弟小衣裳扯得稀烂,用脚踏上一堆烂泥,抱着妹妹往山里走。

她知道山里有狼,前儿才嗷嗷嗷狠狠叫过一场,声音都传到了村里,吓得阿爷阿爹都瑟瑟发抖,她情愿和妹妹一起喂狼。

她和妹妹要逃离的地方,是比狼更可怕的地方。有狼在的地方,那些比狼还可怕的人,不敢去,她和妹妹就能自由了。

但那些人还是追来了。

丰丫抱着妹妹,像小鹿一样奔跑跳跃,往森林深处奔去,心里默默念叨,去有狼的地方,去有狼的地方。

到了有狼的地方,她就不用怕他们了。

纷乱的人声人影越来越近,火把的光驱走了洒落林间的月光,怀里的妹妹哭声越来越微弱,丰丫的心,越来越慌,越来越绝望。

逃呀逃,她该往哪里逃?她还小,不想死,也不想妹妹死,不想妹妹这么小就死,太冤了,她们太冤了。

丰丫慌里慌张,弯腰捂着妹妹,钻进满是荆棘的茂密草丛里,身上全是尖刺划拉出来的血痕,火辣辣的疼。

她一手捂住自己干起皮的嘴,一手捂住妹妹软乎乎的小嘴,大颗大颗眼泪,无声滴落在妹妹的脸上,她用起茧的手指轻轻抹去。

火光在她头顶落下稀疏的阴影,阿爷的声音响起来,“丰丫丰丫,你快出来,山里有狼,会吃小孩,阿爷来带你和小妹回家。”

丰丫抖得更厉害了,怕到不行。

阿爷卖姐姐们时,也是这样好声好气说话,“丫呀,阿爷也没办法,你爹娘养大你不容易,你是好孩子,要体谅大人,卖了你,你能活,你爹娘也能活。”

当时她不懂,直觉有哪里不大对,但她两个姐姐们信了,很乖顺地卖了自己,死了,不明不白,死了,没了。

只有三姐姐不信,问他们,为什么你不卖你自己,爹不卖他自己,卖了你,卖了爹,她们不就能活了吗?大家都能活了啊?

但三姐姐人小,拗不过大人,被捆住手脚发卖了。

卖给镇上一个快入土的有钱老爷,没几个月,也死了,村里人说是她不识好歹,害了员外老爷子孙根,被那老爷两个儿子活生生折磨死了。

阿爷还在慈爱地呼唤,声音如同冰冷粘腻的毒蛇吐舌,嘶嘶嘶,响在耳边,丰丫紧紧捂住嘴巴,一动不动,一声不应。

他才是狼,比狼还可怕的恶狼,她和她的姐姐妹妹们,活生生的人,站在他面前,他只惦记着他没影儿的孙儿,既不把她们当自家人,也不把她们当人。

丰丫不出声,阿爷似乎也没办法。

于是,她就听到了她总是沉默如山的阿爹,哼哧哼哧说话,“丰丫,你回家来,你阿奶不打你不骂你,你阿娘想你呢。”

丰丫没信,继续不吭声,骗人,她阿爹才是最会骗人的那个。

她阿娘一点也不想她,想她也是想她帮她干活做事,她阿奶肯定会又打她又骂她,他过去没说话,没阻拦,以后也不会。

他比那贴门上的门神还能沉默,无用,完全无用,却能像门神一样,接受她和姐姐妹妹们的生供,膜拜,礼敬。不要脸。

“这里!在这里!小娃娃躲这里呢!”

有男人故作惊喜大叫,丰丫惊得差点跳起,周围的草丛突然晃动起来,她心跳都差点停止。

“咦?那边好像有光?是什么?火把找找看......啊啊啊,是狼!狼啊!跑!快跑!”

一声悠长的狼嚎突然响起,寻人的村民们吓得要死,慌得火把丢出去,掉头就跑。

火光熄灭,林间很快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悠悠蛩鸣。

又圆又大的月亮,无声无息升到半空中,照亮了横卧在悬崖上方的大白狼,威风凛凛,好大一只。

丰丫抖抖索索,爬出草丛,正好与低头看过来的大白狼对视。

她吓得又是一个哆嗦,不由抱紧了怀里的小妹妹,后者饿到没力气,小声抽抽噎噎,好不可怜。

大白狼仰头,对月长嚎,丰丫顶着张被划花的小脸,站在山坡下,睁着黑黝黝的大眼睛,傻乎乎地看着又美又飒的大狼。

忽然,大白狼肚腹的毛动了动,一只站立不稳的黑色小狼崽钻了出来,大白狼低头,给一手就能捧起的小狼舔了舔毛,随即侧身,小狼崽当即欢快地扑上去,埋头喝奶。

丰丫低头看了眼哭都没力气的小妹妹,大着胆子,爬上山坡,爬到了大白狼身边。

小狼崽抬眼看了她一眼,大白狼毛乎乎的大尾巴扫了扫,后腿往后稍撤,露出了另一边的乳.房。

丰丫奇妙的看懂了,也顾不得其他,忙把妹妹放过去,小娃娃饿坏了,小脑袋拱了拱,找对地方,就埋头痛喝。

小狼崽好奇地伸出小舌头,舔了同食的小娃娃一口,小爪子抵上了对方软乎乎的小肚皮,扭头又继续喝奶。

丰丫起初还有些心惊胆战,但见小狼崽并不护食,反而还很友好,放下心来,然后就见大白狼的肚腹,不自然的抽搐,有些像她挨打后疼痛难忍的样子。

她想也没想,在大白狼身边坐下,给它抚背,止疼。

大白狼的上层毛发有些硬,纠结不顺,下层绒毛却很浓密细软,身上很温暖,她摸着摸着,就睡着了,睡梦中,也觉得很温暖。

第二天,太阳出来,丰丫醒了,大白狼的尾巴盖着小狼崽和妹妹,身体却已经又冰冷又僵硬了。

大白狼死了。

丰丫这才发现,大白狼其实很瘦,它压在身下的后背,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腐烂得不能看了。

左手抱着睡得香香的小妹妹,右手抱着呜呜叫的小黑狼,丰丫用双脚,将大白狼一点一点,挪到了悬崖边。

看着大白狼掉落深深的山底,她才松了一口气,那些人肯定会再回来,要是遇见大白狼的尸体,肯定要扒皮。

大白狼给了她最踏实的一夜温暖,给了妹妹出生以来的第一顿饱餐,她不想这样的好母狼,落入那些人手中。

无家可归的丰丫,蓬头垢脸,赤着双脚,变成了一个渗人的血娃娃,抱着爹娘不要的小妹妹和失去母亲的小黑狼,在密林里浑浑噩噩的走啊走,太阳落山的时候,走出了林子。

她看到了一片一望无际的金色麦浪。

丰丫抱着小妹妹和小狼崽,倒在了金色的麦田里。意识沉入黑暗之前,她看到了一双银白的小圆脚。

丰丫想,如果这里是那极乐世界,就让她们停在这里吧。

但时间并没有停在这一刻。

银白的小圆脚顶着圆圆的小脑袋,疑惑的闪了闪绿莹莹的小眼睛,咔哒一声轻响,打开了自己的肚子。

两只手灵活地叉起来,动作十分轻柔的,将三个晕倒的小家伙,铲进了它圆乎乎的大肚子里。

白云悠悠,麦浪起伏,朗朗晴空下,响起了天真的机械电子童音:“主人主人,圆宝找到逃跑的小宝宝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