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6

眼前画面被撕扯,视线里被压塌的草尖赫然消失,膝下的碎石泥地成了眼熟的石板路,若不是边上鼎沸的人声,刘新烟差点以为自己是回了之前的空城。

她默默抬起头,边上人来人往,但凡经过的无一不把视线往她身上丢,清一色看傻子的模样。

她又默默转头看向侧后方,大花猪似乎也觉丢脸正安安静静的躺着装死,只是体积小了一半不止。

“走吧,若要忏悔回去再跪不迟。”白斟时走出几步,又一顿,“哦,你那只猪要是抱不动就扔着吧,最近猪肉涨价厉害,不少人愿意捡。”

话落,猪三灵活的从地上翻了起来,一瘸一拐的走到了刘新烟身边,很是亲昵的蹭了蹭她,接着发出声嘹亮的猪叫。

白斟时挑眉道:“呦,活着呢?”

“……”刘新烟不知道这话该如何接妥当,摸了一把猪头,拍拍膝盖站起身,冲他尴尬咧嘴嘴。

两人一猪前后走着,中间隔着快两丈的距离,刘新烟不敢有动作,斜眼往下瞟,猪三甩着猪尾巴跟的有点吃力。

刘新烟小声道:“你这后腿折了?”

猪三叫了一声。

“你怎么不说人话?”

猪三又叫了两声,还十分幽怨委屈的看了她一眼。

刘新烟来不及分辨它的幽怨所为何来,一股鲜美的肉香突然迎风飘过。

奔波了一天,饱腹全靠臆想,方才一心只想逃命,这会生命无忧,饥饿感就像蚂蚁上树爬的异常欢快。

刘新烟缓缓扭头望向肉香源头,是一个不大的馄饨摊,摊贩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边上两张方桌,此刻就坐了一个客人。

猪三眼都直了,口水淌了一地,忍无可忍的拱了拱刘新烟的小腿。

刘新烟没动。

猪三又拱了拱她。

“不是啊……”刘新烟蹲身凑近它小声说,“想吃馄饨得先去知会一声,你有这个猪胆去问他吗?反正我没有。”

猪三跟她对视数息,突然鼻子一抽,发出了惨绝人寰的震天嚎叫,成功引来半条街的目光。

刘新烟抬手捂住了脸。

“小姑娘,来碗馄饨吗?”老头捞着汤勺乐呵呵的问她。

刘新烟从指缝里看他,讪讪一笑:“我其实……”

“两碗吧。”

白斟时不知何时走了回来,就站在边上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们。

对着这张年轻英俊又万分熟悉的脸,想要回到师父身边的想法没变,只是莫名生出了一丝不知该如何面对的局促。

馄饨很快上来了,刘新烟专心埋在碗里,白斟时将另一碗放到了地上,紧跟着传来了“呼哧呼哧”的进食声。

“放点醋?”白斟时将醋碗往她这头推了推。

刘新烟头也不抬地道:“谢君上,我不爱食醋。”

“哦?”他指尖点了点油腻腻的桌面又问,“放点辣椒?”

她囫囵吞着馄饨,含糊不清的说:“我也不爱食辣椒。”

白斟时看着她,嘴畔的笑意不由得淡了些。

夜风突然送来一块带着芬香的绢帕,边角绣着牡丹花样,轻飘飘落在了白斟时肩头。

刘新烟正吃的心不在焉,这会成功被勾走了注意力。

白斟时伸手摘下,身侧传来一道柔美的声音:“公子,此物乃民女所有,被风卷至公子身畔,着实惶恐。”

来人一身粉色衣裙,身姿窈窕,眉细且长透着江南女子的婉约,此刻面对着白斟时隐有欲盖弥彰的羞涩。

“无妨。”白斟时将绢帕递了过去。

女子接过后行了一礼,腰肢纤细柔软似柳条:“不知公……”

白斟时却已转回了头,视线落在对面偷眼看八卦的刘新烟身上:“你看什么呢?”

刘新烟一惊,含在嘴里的馄饨汤瞬时倒进气管,呛了个昏天黑地。

她一边咳的眼泪鼻涕直飙,一边拼命挥手以保清白。

白斟时手落她背上拍了拍,轻飘飘落下一句:“食不言的规矩是为了让人专心,思绪过乱自然容易岔气。”

刘新烟顶着一张猪肝似的脸抬起头,那位搭讪的姑娘早已识相的不见踪影。

白斟时递来一杯清水,特意叮嘱道:“这次千万喝仔细了,别再琢磨些有的没的。”

“夏瑶不敢。”刘新烟接过水杯一口闷了,她舔了舔嘴唇。

“不够?”白斟时把边上一只头大的旧茶壶也推了过来,“喏,管够。”

“不,我其实还是够了的。”

刘新烟将杯子一搁,转眼下望,与猪三的绿豆眼对上,里面满满的同情。

离开馄饨摊后去了一家富丽堂皇的酒楼。

理应就寝安睡的时辰,酒楼人来人往生意好的跟花楼没区别。

跑堂小二忙碌穿梭,大堂桌椅满满当当。

在楼梯拐角遇上知津,他目光扫到这边微微一愣,紧接着错开道:“君上来的正好,属下有要事相禀。”

“给他们安排个房间,再来找我。”

二楼往上都是客房,人群的喧嚣在跨上最后一阶陡然消失。

刘新烟诧异的转头,大堂仍旧熙攘,但像隔着一层什么东西,无形的划分了出来。

“设有隔离阵,方便客人休息。”知津注意到她的动向解释。

刘新烟抱着猪三几步追到知津身后问他:“我刚才就想说了,这边的市集怎得如此热闹?半夜三更了还这么多人。”

知津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容:“原来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那你是怎么来的?”

“一个眨眼就到这了。”

正巧楼上下来一人,刘新烟让至旁边,目光突然瞟到对方右手,那里没有实物,而是一个虚影,她脸色微变。

知津开口:“你也看到了,在这里走动的都不是人。”

刘新烟回头看他,微微蹙起眉。

知津一咧嘴:“这里是鬼市。”

鬼市属鬼府,有鬼差掌管,无法投胎轮回又表现上佳者便可来此处像尘世间一般生活,样貌自然也与生时无甚差别。

一开始鬼市上流通的货物不过是那些自欺欺人充满烟火气的人间物品,以慰思念。

年月一长,渐渐开始有阴间祭物贩卖,阳间人士也开始隔三岔五的来这放风晃悠顺便捡个漏,鬼市就这么成了一个不正不歪的灰色地带。

阎主原想一挥手直接给废了,奈何有些人冥币烧的几乎要穿透地府,那些已没人看顾的陈年老鬼激动的直嗷嗷,为了地府众人的幸福值,最后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知津抬手敲了敲,里面传出一声“进”,方才推门进入。

宽阔厢房内,一盏烛火轻轻摇曳。

知津说:“黑鬼头的翠石流通很频繁,但极少有熟面孔,也找不出时间规律,话是这么说的,真假一时难辨。就我今日与他粗浅交涉来看,这鬼狡猾的很,看不出一点实质的诚意。”

翠石用于阳间通灵之用,阴阳之媒介,向来都很畅销,但鲜少有人知道翠石还可造煞鬼。

白斟时沉思:“你刚把人安排在何处了?”

知津傻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他问的什么,干巴巴的说,“就转角那间……”停了一下又补充了句,“夏姑娘跟那只猪关系挺好的。”

“除了猪没别的人搭理她,关系好正常。”

“是。”知津见白斟时盯着跳跃的烛火出神,面色看过去平静,却又像是压抑着一层什么,如此状态没见到过,一时也就没再作声。

如此片刻,白斟时呼出口气,短的几乎察觉不到。

“勾毓清那边现下是何情况?”

知津说:“被煞鬼扫过的村庄都伤亡惨重,勾谷主竭力救治也难免有措手不及的情况,跟当地村民发生过几次小冲突,不过最后都顺利解决了。”

白斟时似想到好玩的东西,表情玩味起来:“依她的脾气估摸得气死,真是不得了。”

“……”知津无视了他这一副不嫌事大的模样接着陈述道,“蓬莱安渡府的小仙君前日也到了。”

“哦?”

大概率是扶风了,勾毓清撞上扶风,就像热油进冷水,鸡飞狗跳不会好过。

鬼市长长一条血色直街,上演着人间的生活百态。

然而在直街尽头,血色顿消,沉沉的漆黑中,费力的透出一丝浅浅的蓝色。

房舍隐在暗处,成了一个个灰影。

白斟时慢步走在这个诡异的地方,两旁长廊一根根圆柱背后都贴着无数双森冷的眼睛。

密密的杂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似要上前,又颇为忌惮。如此片刻,骚动越来越紧迫,如紧绷的箭弦一触即发。

白斟时停下脚步,抬头扫向上方虚空。

便是这个时候,伴随着尖利的叫嚣有什么东西冲了过来,声音一层叠着一层,排山倒海般冲击耳膜。

白斟时抬手往下一压,海浪一样的攻势迅速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两厢对撞轰然炸响,扬起数丈高的黑色烟雾。

震耳发聩的声响顿消,森冷的街道恢复沉寂,圆柱后偷窥的视线也跟着不见了。

与此同时,斜对面的店铺突然开了门,昏黄的光晕泄了出来。

白斟时踏入店内,左手边一排整齐的扶手椅,右手边一排货架,以柜台相隔,里面站着一位身量颇高,穿素色长衫,满脸书生相的男人。

他面目和善,对着白斟时行了一礼,温言道:“客官深夜到此可是为翠石而来?”继而轻轻摇头,“可惜了,今日份以卖完,还需择日再来。”

白斟时:“本君来此只为账本。”

他微愣。

“百年前鬼域被查,鬼市众鬼消魂无数,你是唯一安然无恙不受丝毫牵连的鬼,只因握有显形本,数以千计的生魂替你背了锅。”白斟时嘴角一勾,“本君便是为此而来。”

话音方落,狭□□仄的商铺突然似被外力拉扯,扶手椅崩裂成碎块,货架柜台跟着粉身碎骨,其间的书生样青年相同衣着下面容已然变得青白,双眼凹陷投下浓重黑影,唇色变暗,指甲干枯抽长,发丝枯藤般悬于空中,露出可怖鬼相。

他不吐一语,只露出满嘴獠牙,如兽嘶吼一声,骤然朝这边攻了过来,右手猛扫,沉沉鬼气瞬时扑面而来,要将白斟时吞没。

厚重如暴雨袭来前的乌云,兜头落下,将白斟时静立的身躯重重覆盖住,云团有生命般不停蠕动壮大,发出咿呀之语。

黑鬼头指尖不停有鬼气渗出,拉出长长的线牵在那一大团巨云上。

他桀桀怪笑,再开口时的声音如锉刀一般:“何方来的小儿,竟敢觊觎显行本,连阎主都要忌惮三分,你倒是有胆开口。”

猛一抽动,涌动越来越厉害的巨团跟着狂涌起来,似要将其间之物被生生搅碎吞噬。

黑鬼头目露疯狂之色,兴奋道:“大道灵修吗?好一顿美餐!”

与此同时身后破开一丝金光,点点如深渊寒冰的冷意透了过来,刹那间穿过黑鬼头的肩头,右臂自根部断落,在地上滚了两圈方停。

巨团失了操控的根源,转瞬撕裂弥散开来,伴随着一股刺鼻的恶臭。

鬼修一般无实体,任何部位被攻击都不会造成实质性伤害——按理说是这样的。

黑鬼头看着地上静躺的残肢,却发现怎么都无法归位,也无法再生后,扭曲的脸上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他不敢置信的转头,白斟时完好的站在不远处,嫌弃的摆着手,扇着那些本就不敢近他身的黑雾。

“你……你到底是谁?”

白斟时轻飘飘笑道:“可破你鬼身之人,不过本君对替阎主施惩之事并没什么兴趣。”

随即笑意顿收,声音低沉道:“把显行本交出来。”

黑鬼头撇开头,狠戾之色一闪而过,继而露出服软之相:“好,我拿给你,但显形本并未在此处——啊!”

只见黑鬼头单薄的胸膛赫然破开,绽出黑色血花,喷溅涌出淌向地面。

“怎……怎么会……”黑鬼头抽搐着跪到地上,单手撑地勉强没有卧倒。

白斟时:“显形本。”

“我说了显形本并不……”

“嗯?”白斟时动了动五指,“事不过三,本君的耐心可不比从前了。”

黑雾散尽,店铺内已成废墟,房屋框架也已岌岌可危。

黑鬼头最终支撑不住趴在了地上,他似在忍受极大痛苦,蠕动得躯体像一条濒死的巨虫。

淌向地面的黑血发出“滋滋滋”的声响,留下焦黑的痕迹。

鬼修无□□,是灵魂最后的一道屏障,一旦破了鬼身便是魂飞魄散彻底消散于这个世间,再无六道可言。

“——啊!”

黑鬼头的腹部猝然被贯穿,躯体开始有颓败之势。

他终于颤声告饶:“求仙君放我一马。”

魂光一闪,一块黑玉令牌浮了起来,隐隐的还透着一丝模糊的鬼气。

白斟时将黑玉一收,转身走出商铺,片刻传出坍塌的声响。

华光曳地,鬼市森冷的一角也多出了点柔软的味道。

他突然察觉到什么,转头望向酒楼所在,那里隐有血色,神色顿变,立时消失于原地。

客栈厢房内,刘新烟折腾了半宿,带着满肚子疑问睡死了过去。

猪三成人形睡在另一张榻上,鼾声如雷。

房内窗门紧闭,物舍寂静,昏沉好眠。

挂起的床帘却不知为何轻轻晃悠了两下,继而窗缝泄进细细的摩擦声,一个黑影陡然立地而起。

他飘向床榻,凝视床上的隆起得躯体,随后手起刀落,迅捷利落的攻了过去。

气劲劈开虚空,直直的朝向刘新烟。

原本安睡的人蓦然睁眼,猛地翻身滚落,木床瞬时一分为二。

黑影“咦”了一声,似没想到她能躲过,但轻轻抬手又一杀招紧随其后。

刘新烟边躲边大叫:“猪三!”

奈何猪三雷打不动,都快做不成猪了还是肚子朝天没有要醒的迹象。

无形的威压扑面而来,刘新烟菜的完全躲不过去了,她冷汗爆下,深觉又要吃大苦头,下意识的闭眼准备硬抗。

一阵软如春风的触感轻轻拂过,空气里传来清冽熟悉的气息,紧随其后的是一声压抑的闷哼。

刘新烟缓慢睁眼。

室内已然大亮,面前是挺拔冷峻的身形,就像破开黑暗的一道光,黑影站立的位置剩了一件扭曲的黑袍。

白斟时拂开,落地的黑袍碎裂,露出被掩盖的符箓。

是一张傀儡符,在过去仙门世家都会修习一二,后某一辈因其出了丑闻,最终成了秘术不再宣扬,然而私下修习的仍旧不少,仙门对此并无强制措施。

白斟时将符箓收起,转身看向刘新烟。

她仅穿着白色里衣,垂坠的衣衫紧贴着少女的身体线条,双足未穿鞋袜局促的叠在一块。

白斟时眸色略深,淡道:“鞋子穿好。”

刘新烟赶忙捡鞋套上,随后默默看着他一个弹指将猪三给掀了下来,嘹亮的猪叫穿破耳膜。

白斟时说:“此物生性安逸缺乏历练,明日将她交予青洛看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