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书摸着脸上的面具,笑容一僵,万万没想到被人问候的第一句是这个。
她要是摇头否认,那就暴露了,但如果点头承认,想必她这后面的王府生涯都离不开“掉茅坑”标签。
“这怎么说好。”
“马有失蹄,人有失足。”月书掸了掸衣袍强行解释,“其实我是在茅厕里摔了一跤。生病么,腿脚有些发软,我没有掉到坑里。”
守门的小丫鬟掩嘴一笑,娇声道:“知道知道,掌事等你呢,快进去罢。”
月书进了院子,屋檐下衣着素雅的女子正在莳弄花草,柳丝捧着碎冰纹的美人觚一侧立着,清澈的水里飘着几朵绣球。
她行了一礼,温掌事抬眼看来,问她怎么来的这么早。
“昨日有事耽误,殿下既然有事吩咐,不敢不早。”
“听说你因生病,昨日在茅房里掉下去了,怎么还戴着面具?是把脸摔伤了么?”
“……”
月书心下觉得不妙,硬着头皮道:“确有这样的事,奴婢都没脸见人了,让掌事见笑。”
温掌事摆摆手,扫了眼院里站着的纤瘦女子,微笑道:“你今日身子如何?”
月书保守道:“脑袋有些晕沉,稍稍好了些,手脚能使一些力气。”
“殿下昨夜与主持言论《地藏十轮经》,留宿经楼,你且在院里等一等。”
温掌事继续莳弄花草,不过她这样一句话说的月书都退不得,只能院里干等,听她与柳丝的说话声。
月书百无聊赖,不知宋希庭喊她做什么,日头渐大,她慢慢缩到屋檐下的阴影中。
阴影愈发少,她最终退到屋檐下的台阶上,不妨被人喊住。
柳丝屋里捧着玉盘,隔着窗,她叫月书去树下躲太阳。
月书愣了愣,左右瞧了一圈,柳丝却嫌她磨蹭,皱着眉直白道:“你往窗口这一站,隔着好远都能嗅到那味道,掌事在插花,别坏人兴致。”
月书震惊,她又不是真掉茅坑里了,哪来的味道?
她低头闻了闻,半天,忽然想明白了,于是偷偷朝那窗口瞧了眼。
插花的女子动作优雅,满眼都是白瓷花瓶里的花叶,芙蓉如面,娇靥两点,分明是温柔模样。
月书心里了然,面上冷冷一笑,却也不说什么,一个人乖乖站在树阴底下,脑海里开始回忆原著内容。
原著里,宋希庭本是跟个有夫之妇勾搭上了,他是风流性子,惯会使温柔手段,背着那妇人的丈夫,既得了他老婆,又抢了他的家财,赚了一个盆满钵满。
书中虽未提过吴王这部分剧情,可她看温掌事这模样,却也是宋希庭会喜欢的一号。
若是他胆子够大,两个人勾搭在一起不是不可能。
月书憋了口气,心里敲定了小算盘,不觉望了望院门外。
山中鸟雀啾啾,绿意森森,不知过多久,僧人说话声渐近,守在门口的丫鬟面露喜色。
身着玉簪色圆领长袍的青年在几个僧人的围簇下从树影里走出。
“掌事,殿下回来了。”
屋内,面容带笑的女子洗净手,将玉瓶摆在红木案上。
她朝外张望一眼,叫柳丝去寺中厨房看看,将她早间吩咐下人煮的山药红枣薏米粥以及一些精致的银丝细菜端来。
七月日光白灼,偌大的树冠下,月书背过身去,只希望能快点熬过去。
宋希庭进门后静静扫了眼,嘴角微微翘起。
温掌事迎上去,他挥退身后丫鬟,与她说笑了几句。
吴王是个清冷性子,他装的有七八成像,再添上本身的两三分温柔,难免不叫人喜欢。
温掌事问他昨夜经楼睡得可还习惯,怪道:“不过就是些许路,殿下怎么不回来,我昨夜温了一盅银丝雪梨粥,等了您一夜。”
宋希庭敛了笑,坐在罗汉床上打量瓶里插花。
青东瓷小蓍草瓶里插着两色木绣球,浅绿、粉白,圆团团倚着瓶口,略显得头重脚轻。
“小瓶插花,宜瘦宜巧。”
他抬手取下几枝来,修长的手指一朵一朵拈去簇拥成团的四瓣小花。
不久,窗棂上齐齐摆了一排的小花被风吹远,他望着风去的方向,视线最终落在树下那道青衣女子的背影上。
“她怎么好端端的,在院里站这么久?”
温掌事为他舀粥,头也不抬,笑道:“喊她有些事吩咐,明日便是十五,盂兰盆供,附近十里八村并山南山北,好些人来寺里。寺里厨房那块人手不够,柳丝想着派几个丫头去帮帮忙,也算积善积德。”
“咱们这回带了这么多人,除去手头有事做的,还剩下那么六七人。昨日本想喊她过来,谁知道出了一点事情。”
宋希庭问:“出了什么事?”
温掌事不出口,柳丝先道:“掉茅坑里了。”
宋希庭微诧,他接过盛了粥的碗,难免顿了下,随后失笑:“当真?”
柳丝未曾亲眼看见,可扶青既这么说,她便也这么传话,至于真假,她哪知道,宋希庭问起来,她点点头。
面容秀雅的男子捧着粥,汤匙慢搅,未几,说道,“她前日生了病,昨日也难为她了,今日、明日姑且叫她好好休养。”
温掌事笑了一笑,将青瓷小碟推到宋希庭面前,颔首道了声是。
他们屋里吃饭,月书屋外罚站。
好不容易被柳丝放回去,月书出了门就狠狠踢了几块石子。
石壁陡峭,石子近乎是飞射下去的,清泉石上缓缓流淌,她憋了一肚子气,走到了头,一个人坐在山中小溪边洗了把脸。
突然,溪上溅起一朵水花,从头上落下的野果子噗通一声落水,又炸了月书一脸水。
还没完没了了?
她猛地抬起头,却见顶上树冠里跳过几只野猴,另有几个浅毛色小猴子在树枝上抱成一团看热闹。
她人一震,忙扭头看四周,结果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林深树密,附近竟有十几双猴儿眼睛盯着她,谨慎且又防备。
猴群看样子是都要来此饮水,只是她在,一时间不敢上前。
月书忙擦了把脸,慢慢起身,生怕惊了猴群被猴子打。
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她才捡起合仙面具,不妨侧面扑来一只红.屁.股大野猴。
这只猴暗处盯着面具很久了。
月书眼疾手快避过,因手头没有攻击物,情急之下便将面具砸过去,随后只听一声尖锐叫声。
像是猴子吹了冲锋号,她眼睁睁瞧着一群猴朝她扑来,龇牙咧嘴,尽做穷凶极恶状。
哗啦啦,顶上小猴子慌不叠朝她砸野果,吃了的果子、没吃的果子,纷落如雨。
她,似乎砸到了猴王。
月书屏住呼吸,几秒钟呆滞后撒腿就跑。
一路上不乏爬山的香客,见此情景纷纷避让,人都跑了十米开外了,还伸头望去,有人笑称她这是捅了猴子窝。
月书有苦说不出,偶尔回头瞧一瞧,脚步快的猴子居然还在穷追不舍。
她又气又恼,忍不住骂了声大傻猴。
山上猴子仿佛通人性,一个个挂在树上望着不远处的青衣少女,咧嘴啊啊发出怪叫。
月书一头汗,忍着没有跟猴吵起来,几步跨到院里把门关上。
山腰到山脚往日要走一个时辰,她今天下山居然只要了半个时辰。
小院子并不靠山,四周平坦,一棵山茶花树栽在中央,日午天气燥热,蝉鸣嘶哑。
月书躲回寮房,扶青见她人快虚脱了,一边端着凉茶给她,一边问她这是怎么了。
月书瘫在椅子上,先从树下罚站说起。
“这人要倒霉,连猴子都要欺负你。”她拍着桌子,晒红的脸上表情平静几许,捧着茶碗,难得笑了笑,“不过我一口气跑下来,脑袋不晕了,身体也好了,就当因祸得福。”
“这事你别告诉别人。”
扶青说她知道,在水边给月书洗了几个桃子,月书啃着啃着,当着她的面,慢慢从袖子里倒腾出了几颗李子。
小木桌上,她从头发里又抓出一颗毛茸茸的小山桃摆着。
这样凑成一碟,月书指了指,叹道:“这些猴子今天也舍得,还有好多砸身上的我都丢了。”
扶青同情月书,帮着她骂道:“撒泼野猴子,说变脸就变脸,该有人治一治才好。”
两个人吃完桃子,月书让扶青把核留着。
“留核干么?”
月书撸起袖子,露出微笑:“做核雕”
她初中念完明代魏学洢的《核舟记》后,专门跟着家附近一个寡居的奶奶学过一点。
儿子不孝,老奶奶给人雕果核过活,用红绳子拴上,挂在手上做手饰,一般会雕成花篮、小船,两块钱一个,她每天带着一碟春卷或者油条上门求学。
她学了一个星期,老婆婆算是倾囊相授,月书也学得有模有样。
学成之后,她雕了一盒子自己在家玩。
扶青本以为月书只是说笑着的,但看着她问寺里书僧借了把刻章的篆刻刀,顿觉她是来真的。
树下石桌上,打起精神的青衣少女认真雕果核,一双手皙白骨秀,扶青盯着她的动作,半晌,也去屋里取了个绣绷过来。
午后日光昏黄,风声里夹杂着吵闹的人语,茶花树下,绿影深深,两个小姑娘俱做手头事,不知不觉时间溜得飞快。
月书伸了个懒腰,手上多了两只小核舟,虽不及书里说的那样精细,却也古朴可爱。
吃过饭,她又问扶青要了几根红线。
临窗的榻上,纱灯摆在窗台,散着乌发的女子借着五六分月光,一点一点编绳子。
入夜夏虫休憩,山中寂寂,月书用火把绳头烧了烧,不想一阵风来,火苗摇了摇,眨眼间灭了。
她握着手里还剩下的那根编绳,抬眼,再瞧见男人那张温润清俊的脸,倒也没叫他狐狸精了。
宋希庭手里折扇半开,挡着半张面,露出的眉眼隐隐是带笑的,深望下去,眼底却静如古井水。
月书把红绳收好,屋里扶青在睡觉,她小声问:“你来干什么?”
宋希庭眼里还是方才那幕,明月孤灯。
他垂眸看着她那双手,温声道:“来看你。”
月书揣着手,不吃他这一套。
“你是不是想问我,我昨儿是不是真掉茅坑里了?”
宋希庭笑了笑:“不是。”
“那你是不是想问我脸上墨迹怎么弄干净的?”
宋希庭道:“我想知道你的面具从何而来。”
月书原本冷着脸,听完倒是露出一抹笑。
“你想知道?”她招了招手,故作神秘道,“你过来,我告诉你,这找来可不容易。”
穿着道袍的男子走近,她去却摊开手掌,意思不言而喻。宋希庭挑着长眉,扇子轻轻拍下去,月书趁机一把抽走。
她摊开扇面瞧了一瞧,并非是出自名家手笔,且是湘妃竹的扇骨,不免埋怨:“你这扇子,看起来不太值钱,像你这样身份,不该以玉为骨,找些名家绘的扇面吗?”
宋希庭哼笑,说道:“玉骨扇俗气,名家扇面也不过尔尔。我亲笔绘制的扇子你还嫌不值钱,既嫌不值钱,还给我就是。”
他从袖子里摸出一只玉猫扇坠儿放到月书掌心,笑问:“快说罢。”
月书吸了口气,拍拍胸脯,在他耳边先道:“咱们大燕人不骗大燕人。”
反正她不是大燕人。
宋希庭不语,或许心里隐隐有预感,他直起腰身,静静看着月书,未几听到她说了句:
“我跟山上猴子借的。”
他笑容立即绽开,然后一扇子敲到少女脑袋上,俯身温柔道:“你再跟山上猴子借一次我就真信了。”
月书揉了揉额头,当即一拳砸他肩头,嘴里道:“那就这么说定了,到时候你还得给我道歉,赔偿我半年月银。”
“好。”
宋希庭颔首之后捡起窗台上摆的核舟,看过之后问了句:“你会核雕?”
“雕虫小技,不值一提。”
“嗯。”他偏过头,瞧了眼月书身后,饶有兴致道,“桌上的桃子,也是问猴子借的?”
他记得,山中并无桃树。
月书抬手挡住他的眼,催促道:“你问那么多做什么?把东西给我,深更半夜的,真不怕遇鬼,快回去睡觉。”
宋希庭笑了笑,长眉微挑,黑漆的眼眸里意味不明,就这么笑看她,不言不语。
他这样子,比冷着脸还要叫月书防备。
趴着窗的少女思绪乱飞,警惕地瞪着他,不明所以,两人之间,又冒出剑拔弩张之感。
蓦地,月书手被竹扇打了两下,她才把手缩回去,窗户便被人重重从外按下。
嘭得一声,惊醒了枝丫上的夜鸮。
内室那边,扶青哑着声问:“月姐姐,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