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子仓步伐匆匆,刚踏出院门,就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万俟渊。万俟渊仰头望着天幕上西沉的落日,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光影变换,柔和的余晖从他的眉眼上褪去,显露出其中的锋利。
那双看不见一点光的眸子直接锁定了吴子仓。
吴子仓被这一眼看的背后发凉,强行压下心头的诧异,喘了一口气,才将桑芷琰的吩咐交代给万俟渊。
话音未落,那道身影就直接擦身而过,朝院中走去。
吴子仓连忙回头,目光落在青年的背影之上。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感觉万俟渊是专门等候于此的。甚至,不需要他开口,万俟渊就知道桑芷琰找他。
还没有走近,万俟渊就听见桑芷琰问道:“你说的办法,到底是什么?”
万俟渊的脚步停下,停在了距离桑芷琰三步之远的地方。两个人,一人站在台阶之上,一人站在台阶之上。青年的下颌抬起,仰望着站在高处的神女,神女的脸上找不到泪痕,已经恢复了往日的镇定。
但是万俟渊知道,这都是假象。因为对方隐藏在袖子中的手,正在微微颤抖。
冷静的神性背后露出了一点脆弱的人性。
他沉默了一秒,桑芷琰抬眼朝他看了过来。对视的那一秒,万俟渊忽然就反应了过来,其实对方知道自己即将说什么。
她已经有了猜测,而且……
是正确的。
“将你师父炼成活死人。”于是,他就没什么可犹豫的了。
桑芷琰的身形僵硬,死死盯着万俟渊。
“你的师父撑不了多久了,眼下只有这一个办法,就是将她炼成活死人。”万俟渊的声音平静,落在桑芷琰的耳中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了。
过了半晌,沉默才被桑芷琰打破。
“如何操作?”
她问。
神女侧过脸,脸上落下了一片模糊的阴影。
“交给我就好了。”万俟渊走上台阶,“只要她还想活,就能成功。”
在即将推开房门的那一刻,桑芷琰忽然又叫住了他:“最后一个问题,她会变成你的傀儡吗?”
万俟渊压在门框上的手指动了动,回答道:“阴戒之主是阳戒之主的天生傀儡。若你不想——”
话没有说完,就被身后的人打断了:“不对,你无法越级操控傀儡。”
万俟渊愣了一下,旋即低头笑了一下。随后,他手往下一压,推开了房门,朝内走去。
桑芷琰站在门口未动,只听见低沉的声音从房中传出:“暂时不能而已。”
她皱眉。
“但是妻主已经没有反悔的机会了。”万俟渊忽然回过头,缓慢地勾起了嘴角。
一道结界忽然出现在两人之间,桑芷琰只感觉面前有一道流光闪过,紧接着,房中的一切就都看不见了。
和万俟渊预料的不一样,桑芷琰一动未动,只是静静看着面前的结界,缓慢地闭上了双眼,藏起了眼底的疯狂。
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她都会选择救回桂诗情。
因为,这是她和整个世界之间仅剩的联系了。桂诗情就是锁住桑芷琰属于神族的冷酷的最后一道铁链;也是疯狂决堤之前屹立着的最后一道堤岸。
……
时间过的很慢,香柱上的香灰一截一截落下。
映月来了几次,桑芷琰都没有动一下,如同一尊没有生息的石像一般,站在结界之前。
映月有些担忧,但不敢上前打扰。
修仙者筑基之后不需要进食。映月虽然不知道桑芷琰现在修炼到了什么地步,但知道桑芷琰向来反对辟谷。人生在世数载,哪怕是修仙者,也有寿数耗尽的那一天,若不能尝遍天下美食,那活得再久又能有什么意义?
自从大婚那一日之后,桑芷琰就丧失了对饮食的关注,甚至有几天吃的是辟谷丹。她本来不喜欢那种没有什么味道的食物的。
映月讲不清楚原因,却可以确定一点,桑芷琰变了。在短短的一夜之间,从原本那个活泼、娇气的小女孩变成了稳重沉静的桑氏家主。
终于,天上的星辰交替,夜幕被白昼重新替代之际,结界上漾开了一层波纹。
桑芷琰迈开脚步,下一秒,身形却一个趔趄。
她竟然没有意识到,因为在门口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个晚上,自己的双腿已经麻了。
下一秒,一双手揽住了她。
桑芷琰抬起头,对上了万俟渊戏谑的目光:“投怀送抱?”
她一僵,连忙推开了万俟渊,又没有防备地往身后倒去。
万俟渊扬眉,一把抓住了桑芷琰的手腕,随后猛然一拉,将桑芷琰带入了自己的怀中。不过这一次,他并没有开玩笑,而是立刻就松开了桑芷琰,后退了一步。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相互摩挲了一下,下意识避开了桑芷琰的视线,说道:“仪式成功了。你师父已经醒了,你要进去看看吗?”
桑芷琰没有注意到万俟渊的小动作,在听见仪式成功的那一刻,她的全部注意力就放在了桂诗情的身上,心中失而复得的欣喜如同烟花一般一道一道炸开。
她一阵风一般从万俟渊的身边掠过,冲进了屋内。躺在床上的桂诗情脸色苍白,看起来十分虚弱,但是却笑着凝望着她。
她本来还有些心虚,担心桂诗情不同意她这番大胆的决定,不愿意接受活死人的身份。现在看来,都是她多虑,相比于生命的形态,桂诗情更希望自己能更久地陪伴在桑芷琰的身边,作一道伴随着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灵魂的影子。
桑芷琰惊呼了一声,忽然又回过头,用力地抱了万俟渊一下。
她力气极大,几乎要将万俟渊从地上抱起来。
紧接着,她松开手,一转身就扑进了桂诗情的怀中。
万俟渊僵硬地站在原地,半晌都没有反应过来。过了好久,他才转过头,看向了桑芷琰,桑芷琰扭着身子抱着桂诗情,涕泗横流,实在算不上好看。
他沉默了一会,嫌弃地啧了一声,收回目光往门外走去。
走到了门口才意识到自己的姿势别扭,又若无其事地将顺拐纠正了回来。
算了,给这只凤凰留一点空间,让她好好发泄一下。
不知道凤凰平时熏得什么香料,那香味竟然意外的甜软。
另一个念头在万俟渊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他脚下一个踉跄,差点绊倒在地。抬眼,对上了听见消息赶来的吴子仓的视线。
少年瞪着眼睛,和他面面相觑。
万俟渊冷了一下脸,快步从他的身侧走过,走远了,才听见少年疑惑的自言自语从身后飘来:“天气有那么热吗?热得脸都红了。”
万俟渊脚步一顿,随后猛然加快。
桂诗情拍拍桑芷琰的后背,示意桑芷琰从自己身上爬起来。
桑芷琰依依不舍地坐直身子,泪汪汪地望着桂诗情。
她的脸都哭红了,眼睛里含着泪水,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看着桑芷琰的样子,桂诗情默默地将涌上嗓子眼的痒意压了下去,笑着擦掉了桑芷琰眼角的眼泪:“桑桑别哭啦,我现在不是没事嘛。”
桑芷琰的胸口起伏了一下,才勉强平静下来。明明前世独自一人经历了那么多,心早就沧桑的跟个老年人一样了,但是在看见桂诗情的那一刻,她还是恢复了原本的模样,变得软弱和喜欢撒娇。
她垂下头,眼泪止不住:“感觉委屈师父了。”
“桑桑。”桂诗情的神情认真了一点,郑重其事地说道,“还记得我以前和你说过什么吗?”
“师父说了很多,这次指的是哪一句话?”
桂诗情凝望着桑芷琰,目光从少女的脸颊划过,停在了那双漂亮的眼睛之上。她没有离开桑府多久,但是眼前的少女褪去了往日的青涩,眼中多了一些情绪和坚定。这代表她已经成长为一名成熟的大人了,桂诗情感到欣慰,但是更多的却是心疼。
若桑芷琰能永远潇洒自如,当一个娇气活泼的小女孩该多好。
但是桂诗情经历这次生死危机之后也知道了,自己不可能永远当桑芷琰的保护伞,作为世间最后一名神族,桑芷琰迟早要长大,独立地面对这个残酷的世界。
她的声音不由自主放的轻柔,就和小时候每次和桑芷琰讲道理一样,充满了温情和耐心:“桑桑,我告诉过你,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生灵,从神族到地上的蚂蚁,大家都是拥有自己璀璨一生的族裔,是平等的。”
桑芷琰的嗓子哽咽了,过了好一会才说道:“但是活死人……不被天地规则所容忍。”
“我知道。”桂诗情说,“凌云的界崩塌的那一刻,我在你的眼中看见了仇恨和偏执,我不知道我不在府中的这段时间你遇到了什么。但是我想,现在还不是我离开的时候,只有你的眼中的阴霾散尽,只剩下温暖的光明的时候,我才能放心离开。”
“师父。”
“这是我的使命,不仅仅是因为你,还因为桑姣。”桂诗情说道,“我告诉过你,你的母亲是这个世间最像神明的神明,尽管她终生未能涅槃。”
桑芷琰放在被子上的手收紧,攥成了拳头。心脏收紧,爬过了密密麻麻的刺痛。过了一会,她才用力地点头:“只要师父愿意就好。”
她没敢看桂诗情,害怕自己的表情暴露内心的真实想法。
桂诗情说,当她眼中的阴霾散尽,充满光明的时候,她才会选择离开。
但是桑芷琰知道,她不可能放桂诗情离开。她就像一个任性的孩童一样,死死抱住自己最后一个娃娃,死都不会放手。
丹穴山烧了、言澈背叛了、以为的朋友是一条埋伏在身侧的毒蛇、视作亲人的侍女心心念念希望她死去……桑芷琰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个桂诗情。
她很清楚,心头唯一的善念即将被黑暗吞噬,涌动的恶念无时无刻不再啃噬着她的内心。桂诗情就是她黑暗世界中引路的唯一的一束光,若这束光也湮灭了,她不知道自己会干出什么来。
那样的她必然会让桂诗情感到无比失望的。
激烈的情绪在桑芷琰的胸腔之中翻涌,显露在脸上的却只有平静。桂诗情却像感受到了什么一样,伸手压在了桑芷琰的手背之上:“桑桑,人要长大,分离不可避免,你要坚强。”
她不想坚强!
桑芷琰听见自己的内心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哀嚎,但是她的嘴唇动了动,轻声应道:“好。”
桂诗情的伤要养几天,但是浮迁的事情还留下了很多未解的谜团。
根据桂诗情的讲述。桑芷琰在界中看见的那名和万俟渊长相有几分相似的青年是西域魔族魔尊的长兄,也是上一届魔尊竞争的热门选手,不过因为各种原因败北了,在自己的支持者宫氏的保护之下逃至中原,等待卷土重来的时机。
然而时运不济,魔尊在西域愈发壮大的时候,原本安定的中原却发生了神族危机,信仰缺失,人类拿起手中的利刃对准了高高在上的神族,浮迁龚氏不信卷入其中。
但是这里还有一点疑问。
“龚氏是西域众人,法力并不来自于神眷,本该在此次洪流之中屹立不倒。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使得他们覆灭?”
听见桑芷琰如此发问得的时候,桂诗情的神色也凝重了几分:“我在界中经历了十次轮回,但对于这个问题,依旧没有确切答案。我只知道,龚氏的覆灭来自内部。”
“内部?”
“活死人的背刺。”
桑芷琰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凌云?”
桂诗情点头:“是凌云。她不知道如何挣脱了龚氏的控制,趁着夜色,调动府上愚木,杀了龚氏上下一百二十口。”
“魔尊的长兄呢?”桑芷琰问道。
“不知所踪。”桂诗情回答道,“你还记得我们见到凌云的时候她是一个小女孩吗?”
桑芷琰点头。
桂诗情继续说道:“那是灭了龚氏满门之后,凌云换的新皮囊。这个小女孩还没有踏入修炼的门槛,是龚氏嫡出第二小的女儿,叫做宫彩云。宫彩云还有一名妹妹,但是凌云并没有选择那名妹妹。”
桑芷琰皱眉,知道桂诗情有意提及这一点必然有她的原因。
“我不能肯定凌云做选择的原因,或许她只是随机选择了一具皮囊。但她若是选择宫彩云的妹妹,或许我并不会将她培养成你的大侍女。正因为凌云和你年龄相近,我才会选择将她带入桑府之中,而非找一个好人家相送。”
言下之意,让人毛骨悚然。
“或许只是我多虑了。”桂诗情拧眉,“世界上不可能有人能先知到这种程度,将我的每一点心理都把握了。”
桑芷琰沉默了许久,忽然问道:“师父,你为什么会来到浮迁?”
“有一天夜晚,我看见凌云走进了你的房间。她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站在床边,沉默地凝视着你。”桂诗情回答道,“我觉得很奇怪,于是想调查一下凌云的身世。”
“为何不告诉我?”
“第二天提醒你,你全然不信。”
桑芷琰对这段事情完全没有印象了,愣了一下,才说道:“那你就放心把她放在我的身旁?”
“我当时觉得她不会伤害到你。”
“为何?”
桂诗情沉默了片刻后,说道:“她伸出手——”
“想要杀了我?”
桂诗情摇头:“正好相反。她想碰一下你的脸颊,但是在指尖即将触及到你的皮肤的时候,收了回去。至少当时我觉得,她不会伤害你,只是有点奇怪。”
桑芷琰忽然沉默了下来。
过了许久,她才抬眼:“太复杂了,我不懂。”
“人本来就是复杂的。”桂诗情笑了一下,“桑桑,世界上大概没有纯粹的好人和纯粹的坏人。”
“……第二个问题,”桑芷琰停顿了一下,“调查出结果之后,你会如何处置凌云?”
桂诗情皱眉:“进入界之后,我查到了很多,知道了凌云内心对神族的恨。若我回去,不能将她留在你的身边。我确实将她养大,也有——”
她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说下去:“对她也有感情。但是我不会将你置于险地之中。”
“她也来了浮迁。”桑芷琰说道。
“桑桑的意思是?”
“她为什么这么着急,如此及时,就像知道了自己接下来的危机一样,出现在了浮迁。”
“你觉得凌云是来截杀我的?”桂诗情摇摇头,“不可能,她做不到。”
“本来是做不到的,但是师父从界中离开之后,已经身负重伤。她状态良好,这个时候,师父还有必胜的把握吗?”
闻言,桂诗情沉默了下来。
半晌,她才重新开口:“我的行动没有告知任何人,若真的如桑桑猜测的那样,凌云又是如何得知,自己已经暴露在了危险之中的?”
桑芷琰的皮肤上泛起一层鸡皮疙瘩:“这就是问题所在。”
就像有一双隐藏在暗处的眼睛一样,静悄悄窥伺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并且在她们意想不到的地方布下重重杀机。
桑芷琰站起身:“师父,这几天你好好休息吧。”
“你准备从哪里查起?”桂诗情问道。
桑芷琰想了想:“就从突然发难的浮迁魏氏开始吧。”
浮迁魏氏。
在老祖魏恩立死后,偌大的魏氏陷入了恐慌之中,安静如鸡。魏氏家主已经将桑芷琰认了出来,更知道桑芷琰手下修士数百,根本不是作为王商的魏氏可以抵御的。
明明只有四十几岁,魏德昌的头发已经在几天之中急出了好几缕白发,他在屋中来来回回地兜圈子,嘴里念念有词。
侍从看不下去,劝道:“家主,那个姓桑的不至于这么可怕吧。我们这次行动也是遵从了赵王的密令啊。”
“你也知道那是密令啊?”魏德昌停下脚步,双手摊开,“既然是密令,说明赵王还不准备将敌对的意思直接公开。而且,哪怕赵王愿意保我们,远水也止不了近渴。谁能想到,远延客栈背后的主人竟然是桑氏!鬼知道桑氏在浮迁还有没有其他据点,若她带领着下属此刻打上门来,我们如何应对!?”
说到最后一句,魏德昌提高了声音,几乎是吼了出来。
侍从被吓得脖子一缩,后退了一步,嗫嚅道:“不、不至于吧。有什么人能和赵王对着干啊。”
“你当赵王这么多年不针对桑氏是为什么?”
魏德昌一张脸气得通红,指着侍从破口大骂,声音还未落下,就看见一名侍从从外面跑来。
那侍从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扶着门框咚地一声跪在了地上,满面惊恐。
“又怎么了?”魏德昌叉着腰,喘着粗气,厉声问道。
“打、打上门来了!!”侍从高喊道,“桑芷琰带着十几名侍女打上门来了!!!!!”
魏德昌眼前一黑,身子软塌塌地倒了下去。
魏府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魏府刚失去了一名老祖,元气大伤,此刻桑芷琰上门,志气先矮了半截,比起完成赵王的密令,更紧要的事情是保存自己。
魏德昌提着衣襟,快步从府中跑出,跨过了门槛,冲着门口的桑芷琰先是弓腰,腰板毫不犹豫地一折到底:“桑家主来访,魏某有失远迎。”
没有听见头顶的回应,魏德昌不敢自己直起腰板,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沁出,浸透了他脸上层叠的皱纹,一滴一滴滴落在地,洇开了一点一点深色的水迹。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腰板都要僵硬了,才听见桑芷琰冷笑了一声。
“魏家主未免太过谦,我刚到浮迁没有多久,魏氏不就派了本家长老,给了我一场盛大的迎接吗?”
作者有话要说:准备周五入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