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逆臣之子

夜静更深,景阳匆匆穿好外裳,瀑布般的乌发还未来得及妆点,就跟着杨清出了门。

两人蹑足潜踪,悄悄翻出院墙,刚寻到杨清事先留下的马匹,登时,四周忽现火光。

明如赤阳的火把晃得眼睛生疼,景阳只用手掩了掩光亮,杨清便霍地上前挡在她的前面,掌心摸向剑鞘,护她在身后,景阳心里顿时有暖流淌过,双眼炯炯的看着他的背影。

“这么晚了,景阳与杨侍卫要去哪啊?”

麾下将士蜂拥而来,将两人团团围住,拔出明光锃亮的兵器,局势剑拔弩张。

饶是什么也不知道的景阳也察觉到事态不妙,想了许多说辞,却又觉得苍白无力,一时之间,竟什么也说不出。

瑞王笑着靠近杨清,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你和她只能活一个。”

“你选谁死?”

瑞王受诏领兵出征,此时手中握有十万大军,且不说他能不能活着离开临裕州,眼下能不能脱身尚不可知。

杨清眸光深邃,环视一周铜墙铁壁般的人墙,杀气凛然,个个骁勇善战。

须臾,他掌心离开剑鞘,声音冷如雪山之巅的冰凌,带着一丝决绝,“公主,请你回府吧!”

瑞王垂下眼眸,扳动手上的玉扳指,微不可察的一笑。

景阳意味深长的看向杨清,但只能看到他僵直的背影和冷月般的侧脸,心情倏地坠入谷底。

“好。”

她喉咙干涩,不知有没有发出声音,而后万念俱灰的走向那片火光,脚下似灌了铅般,每一步都异常沉重。

与杨清擦肩而过时,她倏尔停下,嘴角扬起浅浅的笑,清澈剔透的眸子看向他。

“杨大人,保重!”

其实,她听到瑞王说得话了,虽然这是她想要的结果,但还是有些许失落。

她定定的看着他,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丝为难、不舍、亦或是难过…但是,什么都没有。

他的心就如万年寒冰般,又冷又硬,景阳看不透他的心思,炽烈的心一点点凉透,转过身离开。

瑞王府湖心亭,月明如水,浮光跃金。

“听闻杨侍卫当初瞧不上大内侍卫这份差事,为此递辞呈、揭皇榜走到这般境地,如今是什么让杨侍卫转了心性,甘愿对公主俯首称臣呢?让本王来猜猜。”

“杨侍卫才高行洁,不是推诿之人,绝不会因差事办砸了,为逃脱陛下责罚而故意讨好公主。”

“不过本王听说了一件趣事,说杨侍卫揭皇榜一事本就是他人授意,这就有意思了,说明他不想让杨侍卫你活着回去啊,此人身份至尊至贵,杨侍卫想要活命,就只能在公主这赌上一赌。”

这位至尊至贵的人便是九五之尊,杨清明白过来后,便想着在景阳的上清宫避一避,这才应了这份差事,冒险回来救景阳,不料,被瑞王堵个正着。

瑞王一边说,一边悠然自得的沏好热茶,将斟满茶水的琉璃杯推向桌子的对面,“只是杨侍卫有一事不知,本王的侄女耳力极好,恐将适才的话通通听了去,杨侍卫在生死之际选择苟全性命,全然舍弃一路为你跋山涉水、孤身犯险的公主,当真是凉薄啊!眼下这般,杨侍卫认为这赌局还有几分赢面?”

杨清神色自若,余光落在亭台外难以攻克的兵力布防上,他并不意外瑞王知道这些事情,但当他听到景阳时,心绪仍不觉有所波动。

是啊!他这般薄情,仅仅因他与小杨将军有几分相似,公主就能帮他吗?

杨清很快平复心绪,再抬眼时,眸深如海,波澜不兴,“都道瑞王功高盖主,赤胆忠心,可我手上已有瑞王私养兵马、意图谋反的证据,单凭这些,无论是皇上还是瑞王你,我都有讨价还价的余地,那赌局的赢面自然也就不重要了,不是吗?”

“杨侍卫果然是聪明人,那你可知陛下为何要置你于死地?他这般疼爱景阳,明知景阳对你的心意,仍做此决定是为何?”

见杨清想不通,瑞王粲然一笑,“因为驸马的家世必须清清白白,他派人查了你,并顺着你的养母查到了幽州。”

杨清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眼底起了波澜,而瑞王全然没有阴谋败露后的恼怒,反而稳操胜券的得意,“不过你放心,本王已经抹去你在幽州的所有痕迹,他并未查到你父亲是幽州前刺史林沭。”

此话一出,杨清顿如五雷轰顶,击在心底深处最柔软的一片地方。

五年前,显帝无故禅位于惠王后病故,引发王侯将相猜疑,纷纷拥立太子苏弘贞为帝,逼惠王退位。

彼时,恰逢幽州遭遇百年大旱,惠王想出缓兵之计,走访幽州体恤民情,不料途中遇刺,林刺史背上逆臣的罪名,满门抄斩,就连仆从婢女、串门走访的亲友也没能幸免于难。

而杨清阴差阳错的躲过了劫难,又花费心思换了另一个身份,走上仕途,一心为父亲平冤昭雪,但这样的身份虽然明面上不露破绽,可若是到户籍地仔细盘查,必然是漏洞百出。

“众所周知当今圣上是个孝子,惠王在幽州遇刺是他的心病,眼下他只是查到幽州,便赶尽杀绝,若是得知你是林沐之子,你认为他会和逆臣贼子谈条件吗?”

瑞王难掩得意之色,他断掉杨清所有退路,犹如扼住了他的喉咙,只需轻轻用力,便可取了他的性命。

杨清眸中波澜渐平,难掩汹涌之势,好似身处绝境的野兽在经历搏杀顽抗后浴血而生,杀气难消,威慑四方,全然是林氏捍卫幽州领土时的骁勇模样。

他成功激起了他心底的野兽。

“瑞王费尽心思的请我到此处,绝不会是为了置我于死地,说吧,你想让我做什么?”

林沐膝下几个儿子个个骁勇善战,身手不凡,瑞王见他宛若变了一个人,不禁心有戚戚,忙喝了一口茶压压惊,余光示意周围的将士警觉。

“当年惠帝党同伐异,借着幽州遇刺一事诛锄异己,而你父亲中立不倚,何等无辜?偏偏成了他发难的借口,如若不坐实你父亲犯上作乱、谋逆的罪名,他何以扫清障碍,坐稳江山?”

“本王知你入仕为官是为了替父翻案,本王帮你,而你也要帮本王…”

此时,杨清终于明白,从他发现是瑞王的人掳走显帝遗孤时,就彻底掉进了他精心布置好的陷阱。

他有些颓萎,神色晦暗,“如若来迎显帝遗孤的人不是我呢?”

瑞王嘴角弯成了弧度,奸笑道:“本王选中的人岂会轻易逃脱?”

杨清轻笑一声,暗嘲一惯施谋用智的他竟被算计的如此彻底。他是什么时候选中自己的呢?

若是宫宴之上没有被人算计,他断不会和景阳公主有一丝牵扯,那他就不会离开翰林院,皇上也不会查他,示意他揭皇榜…走到今日这一步。

原来,从他入仕的那一刻,他就被盯上了。

杨清顿觉身心俱疲,笔挺的脊背如高山倾颓般瘫在圈椅上,双眸黯淡无光…脑海中不断回映着宫宴上的种种。

那日,他与三驸马一见如故,一直把酒言欢,期间三公主、翰林院同僚、还有几位世家公子曾与他推杯换盏。

一番思考后,他幡然醒悟,“三公主是你的人,想来宫宴那夜也是她算计的我。”

瑞王含笑饮茶,不语。

“如果我不肯呢?”

瑞王的笑意顿时凝住,杨清支撑着桌面逼近他,“家父一生赤胆忠心,肝脑涂地,哪怕被所忠的君构陷,满门抄斩,依然矢志不摇,他死了,也是忠魂义魄,如今你让我去坐实家父叛臣贼子之名,我有何颜面面对列祖列宗?”

杨清越说越激愤,身躯离座靠近瑞王。四周将士见状随即拔刀上前,冰凉的刺痛感压上颈间,逼得他不得不坐回原处。

瑞王摆摆手,示意众人放开他,而后小厮将一个精致盒子放在桌上,“你想翻案,便是与当今圣上为敌,必然要做逆臣,你清楚,当年幽州之事做得有多干净,根本无从查起,不然,你也不会冒险入仕,而本王手里有你要得东西。”

瑞王指尖轻轻点着木盒,“你要知道,只有本王能帮你翻案,也只有本王能让你活。当然,你也可以自行离去,看看你那条路行不行得通。”

众人一分为二退至两侧,让开一条幽深小径。

杨清转头看去,幽深小径前途未知,他凄然一笑,踏上小径,迈出沉重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