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注定难眠。
自从景阳回到了住处,门外就多了两个身强体壮的将士,她蜷曲在角落里,目光盯着门扇上巍然不动的两道黑影,惴惴不安。
她思忖着,是不是皇叔知道她去了内院,误会她是皇兄派来打探消息的?
有了这个猜测,景阳想着一定要跟皇叔解释一下。
天快亮时,门“吱嘎”一声,瑞王匆匆进屋,忧心忡忡,四处寻看她的身影。
“景阳,你怎么坐在地上?快起来。”
瑞王扶她坐在小凳上,安慰道:“今夜吓坏了吧?皇叔只是生气杨侍卫偷偷带你离开,忧心你的安全,所以才对他略施小惩。”
景阳一听,全然忘了要解释的事情,紧张道:“杨清呢?他怎么样了?”
“我无事。”
景阳寻声看去,见杨清从门外走来,她立即迎过去,自上而下打量他,看是否真的如他所说的一般无事。
然而目光看到颈间的血印时,她的心猛地疼了一下,眼泪扑簌簌的掉下来,眉间郁色愈来愈浓。
她明明以为他舍弃了他,眼下竟还关心他的死活!
杨清无颜面对,避过她的目光,轻声安抚道:“明日,我们回家!”
晨光熹微,瑞王早早备好了马车,挑选出一支精兵悍将作为随行护卫。
景阳自然是心喜的,虽然她并未缕清这几日事情的前因后果,但杨清在,心里便是踏实的,虽然路上少了一个人,氛围也有些古怪。
李沧从容自若,不悲不喜,仿佛丝毫不关心苏弘贞的生死,但最初舍生忘死、冲入重重包围救他的人也是他。
可就连他,也忘记了苏弘贞。
没有人提起这个名字,就好像他从未出现过。
景阳几次欲开口询问,可见杨清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便猜到了结果,为免惹他伤怀,只能作罢。
许是杨清察觉到她的视线,立即掉转马头往车輿这边来,然而马蹄声一响,车帘倏地落下,隔绝了一道绝色风景。
杨清一怔,恍惚间想起她是上京城最尊贵的公主,这样的人怎会没有小性子?定是因昨夜的事怄气呢。
“公主,昨夜事出有因,还望公主给臣一个解释的机会。”
景阳偷看时被捉个正着,躲回车輿中后,双颊滚烫,忽而耳边传来音色极其好听的声音,撩拨心弦,心脏“砰砰”乱跳,似要撞破禁锢的牢笼。
她好不容易平复了心绪,声音仍发着颤,“杨大人通观全局、审时度势做出的决定,必定是顾全大局,我相信你,所以你不必同我解释。”
杨清有些不可置信。
他到底沾了小杨将军多大的光啊?公主竟连生死之事也不与他计较。
回过神后,他诚挚道了谢,默默离开了。
他并非是心事外露的人,但景阳却一眼就瞧出了他的落寞和沮丧,许是梦中那般绝境下也没见他有低落的情绪,眼下她竟有些担心…
行至上京城外,已是十日后。
先一步回来的秋芜在城门口等候多时,远远看见车马就迎了过来,涕泗横流,抱着景阳不撒手。
为免皇上太后忧心公主安危,瑞王先一步给宫中报了平安,依景阳的意思,顺便送秋芜回来。
秋芜在城门口等了两日,愣是没敢进城,“公主,你若是有个万一,秋芜断断不会独活,幸好,幸好你平安回来了…”
“既然收到我平安的消息了,为何不回宫等着我,何必在这受罪?”
景阳试图安抚好她,然秋芜并没有撒手的意思,讨俏道:“秋芜若是先回去了,皇上和太后不得活剥了奴婢的皮,奴婢不想死,所以要死死抱紧公主这颗大树!”
公主违背圣意偷偷离开上京城,她非但不劝阻上禀,还与其同行的罪过就够她死十回的了。
况且,她一回上京城就听闻三公主身体抱恙,闭门休养多日,其中缘由,一想便知,她哪还敢回去!
景阳食指轻点她的脑袋,嗔怪道:“就知道你鼻子灵,定是嗅到了危险不肯回去,其他的都是哄骗我。”
秋芜辩解道:“哪有!担心公主是真的,断不会独活也是真的,可公主安然无恙,秋芜定是要随侍左右的,哪能丢了小命啊。”
昔日内院伺候她的奴婢赶走了一批又一批,唯有秋芜留了下来,可见她聪明伶俐,这点景阳是知道的。
说话间,景阳见杨清走向在城门等候着的卫晋,她这才留意到,这一路上不仅少了苏弘贞,还少了一个卫晋。
她对这个人印象并不多,生死关头,杨清让他带她走时,她才知他就是卫晋,梦中,杨清让她去找的人。
他一定是杨清最信任的人了吧!或许他能让杨清打开心结。
景阳静静的看着,想着与他道声别,告诉他不必担忧皇上震怒,她与他在一处。
然,杨清与卫晋说了些什么后,两人便一同进了城,她根本没有机会。
宫里来迎的人催促着回宫,景阳只能不舍得收回目光。
太后是成日礼佛、闭门不出的人,也特意从永寿宫赶到了上清宫,一见景阳回来,不顾身旁的老嬷嬷搀扶就起身相迎。
“让母后看看,有没有伤到磕到?呀…哎呦喂,这脸庞都清瘦了一圈,这肤色都黑了些,路上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景阳笑着摇摇头。
太后打量一圈后还是不放心,又让早已候着的太医上前把脉。
一番折腾后,太后总算安了心,这才想起惩治秋芜及上清宫中的下人,景阳见状,忙道:“母后,这宫里的人我都用习惯了,秋芜更是伴我多年,是主仆,亦是儿时的玩伴,这情意不必多说,相信母后也能明白,还请母后饶恕她们。”
太后长叹一声,屏退左右,“景阳,你跟母后说实话,你是不是又预知到什么了?不然,你为何一定要离开上京城,还有,那个新科状元郎杨清,你与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知女莫若母,景阳在太后面前打小就说不了谎,只能避过她的视线,手指不断扯着丝帕。
太后慧眼如炬,一眼就瞧出了端倪,“你不说,这上清宫里的侍俾就不用留了,尤其那个秋芜,犯了这么大的罪过,乱棍打死都算便宜她了。”
景阳一听,顿时慌了。
她不想说是因为曾经说得太多,有太多人因此受到伤害了。
就像惠王登基后,惩治了众多王侯将相,轻则家族式微,一蹶不振,重则阖族全灭,就连堂堂太子苏弘贞都落得今日这般境地。
一想到苏弘贞仍是生死未卜,景阳更愁肠百结了,可太后的架势并非是假的,她又不能不顾秋芜的生死。
景阳眼睛红红的,死死咬着唇瓣,浑然不觉已经出了血,良久,艰难道:“我预知到我会去和亲!”
眼泪噼里啪啦的掉下来,似断了线般,太后知她逼得狠了,神色柔和了许多,“傻孩子,母后怎么会舍得你去和亲呢?你放心,只要母后和你皇兄在一日,这一天就永远不会发生。”
往日景阳的预知梦与现实的偏差几乎不大,可这次?
太后有些疑惑,她与皇上根本不会让她离开上京城,更别说和亲了,可见她哭得伤心,又不像撒谎。
她安抚了好一会儿,终于在承诺不责罚秋芜等人后,景阳停止了哭泣,抽噎道:“母后,你还得答应我,不得让皇兄为难杨清。”
又是杨清?
太后惊诧后,慢慢拨动手中的佛珠,思虑良久,声音渐寒,“后宫不得干政。”
“况且,他办事不力,致显帝遗孤惨死宫外,你可知有多少人欲把这脏水泼到你皇兄的头上来,他给朝廷惹了多大麻烦?”
太后转过头,摆手作罢,“你就别管他了,适才哀家来得时候,杨清就进了坤承殿,听闻皇帝震怒,就连为他说情的梁大人都受了牵连,没办法,即便他罪不至死,你皇兄为了自证清白,也必须让他死。”
“而且,他还坏了你的清誉,本就死有余辜!”
宫殿中并无他人,是以太后的话说得直白,也残忍。
苏弘贞死了?景阳震惊。
她推测掳走他的人或有不轨之心,为了师出有名,苏弘贞短时间内定会安全的,可他怎么会…
更让她不解的是,明明是皇兄要灭口,又谈什么自证清白,让杨清来背这个锅,这实在可笑!
景阳踉跄着后退了几步,跌坐在柳木圈椅上,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皇兄陌生。
且,不是个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