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德元是宫中德高望重的老人了,显帝在位时,他便是宦官之首,惠王登基后,他的权势也未有所动摇。
宫中求生之道:多一言不如少一言。他本不必与杨清说这些的,何故让他多费口舌呢?
杨清抬眸,视线落在身前的人,“宋公公伺候过三代皇帝,定是有过人之处,并十分了解帝王心,除此之外,忠心才是必不可少的。”
乍一听,杨清夸他忠心,可细想之后,又完全不知他忠心的是哪一位皇帝,讽刺至极。
他城府极深,杨清故意试探一番,看他有没有可能是瑞王的人。
宋德元是老狐狸了,一听便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但他并未动怒,反而含笑道:“老奴一介阉人,哪有什么过人之处,又岂敢窥探帝王之心!但杨大人有一点说着了,老奴在宫中活了大半辈子,靠得就是忠于自己的主子。”
谁是皇帝,谁便是他的主子!这话回得也无错。
杨清自讨没趣,轻咳一声后跟他出了牢狱,穿过数条宫道后,这周遭的景色越来越熟悉。
“宋公公,这是要去哪?”杨清问道。
“到了你便知道了。”
不多时,“上清宫”三个大字出现在眼前。夕阳西下,上清宫宫门大开,一眼望去,冷冷清清,竟无一名侍女,平添了些许凄凉。
杨清脚步顿住,心中骇然,昔日这里灯烛辉煌,印象中的景阳总是喜眉笑眼的纯真模样,但遇上他后,似乎一切都变了。
在宫外初次见到她时,她不谙世事的样子宛若皎洁无暇的明月,坠入人间的仙子,是那夜里最显眼的存在。
她说,他很像她的一位故人。娇怯怯的求他送她回家。
彼时的杨清欲在新帝登基后参加科考入仕,正筹谋新的身份。新的身份未落定前,万不能在世家贵族面前露了面,是以,他毫不留情的拒绝了。
但一番思量后,他还是折回来,忍不住问了她的住处。
她说她家在上清宫。
宫?
即便他不知上清宫,也知宫在皇城里面。
纠结挣扎中,见她那副纯真无邪的性子,他还是远远的,送了她。
再见时,他是新科状元郎,她是最受宠的公主。
宫宴上,他瞧见她几次欲搭话都被打断了,情急之下,她学着旁人敬酒的方式接近他。
他以为她要说什么重要的事,但她羞红了脸,只说了句“恭贺你拔得殿试头筹”。
旁人敬酒一杯干,她也学着一杯饮尽。
酒意很快上头,她醉了,大庭广众之下,目不转睛的看着他,时不时唤他“杨将军”…
月眉星眼,顾盼生辉,杨清怔怔出神,那个小杨将军或许也盼望着娶她吧!
然而,却是他站在这里。
宋德元摇摇头,叹气道:“她不是公主,也自然不能住在上清宫,享这份尊荣了,皇上念及兄妹之情,准她暂住昔日的惠王府,这婚事就由你们二人自行张罗了。”
“宫门快下钥了,还请杨大人尽快!”
这一句几近于驱赶了。
杨清抬步迈入空旷的庭院,绕过楼亭小筑,见简衣素裙的景阳正蹲在地上整理衣物,娇小的身躯埋没在小山似的杂物堆里,一头乌发倾泻而下,并无任何妆点。
“公主,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好了。”
秋芜从另一边的箱笼中露出头来来,一抬头,刚好看见站在远处廊庑下的杨清,“杨大人?”
闻言,景阳转过头去看,莞尔一笑,指着眼前的箱笼道:“你来了?还要劳烦杨大人出些力气。”
明明眼里噙着泪,她却还强颜欢笑;明明这一切因他而起,她却连这点请求都觉得难为情。
虽然她真正喜欢的人并不是她,但这份恩情,他是如何都还不了的,更何况只是几个箱笼。
杨清径直上前,将她周边的箱笼堆放在一处,一点点垒起,好似垒起的不是箱笼,而是亏欠。
他因诧异后宫如何会有像白纸一样的人,而多看了她几眼,但他从未想过娶她。
不仅是因为他的身份,还因他曾经有一位未婚妻,亦是他有所亏欠。
“公主,你这样做不值得。”
对景阳来说,毕竟他只是一个替身,身份亦见不得光,而她付出的却是她所拥有的一切。
景阳明媚一笑,抬眸看他,露出湿答答的睫毛、星河般的眸子,“值得的,相比于公主的尊荣,做你的妻也不错。”
“皇兄说明日便是良辰吉日,到时会有宫中的司礼到府上负责我们的婚事,你会不会觉得太匆忙了些?”
她堂堂公主,屈尊就卑至此,竟还担心委屈了他?
杨清心中似有千斤重的巨石,沉甸甸的,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何尝不明白皇上的用意?褫夺公主封号和尊荣,是为了维护皇家颜面,明日成婚,是因景阳与他一处需要名正言顺,堵住悠悠之口,使这件事情尽快尘埃落定。
只是这一切,真的太突然了!
未婚妻尸骨未寒,他如何再娶新妻?况且,景阳毕竟是皇族一脉,与他有着难以逾越的切骨之仇。
景阳蹲坐在地上,歪着头仰视着他,看出了他的犹豫,“我知道时间有点赶,但皇兄希望这件事尽快有个结果,你若是觉得还缺什么,我让秋芜去备着。”
已经这时候了,备什么还来得及呢?
但杨清在意的不是这个,他想拖延婚事,直到做完所有该做的事。
一番思量后,他直言道:“公主,我还需向你坦诚一事,其实家中早为我定好了一门亲事。”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想抽他两巴掌,于旁人看来,他简直不识好歹,还辜负了景阳付出的一切。
然而景阳只是浅浅笑道:“我知道,她已经去世了,你放心,日后我会妥善安置她家人的,与你一起供奉她的牌位。”
杨清脸色倏地变了,瞳孔骤然放大,不禁流露出杀意。
景阳吓了一跳,怯怯道:“怎么了?可是不妥当?”
“你查我?”
杨清的声音冷冷的。
未婚妻一事只有卫晋知道,就连他的养母都不知,且他供奉牌位一事做得极其隐秘,并无人知晓。
除非…
除非手段极高的人暗查他,让他无所察觉。
他浑身战栗,双眼通红,开始重新打量眼前的人。
她若是查到辛阳郡小木屋中的牌位,顺着上面的名字不难查出他的真实身份,那她为何还要嫁他?又有何目的?
“你与我成婚,还有何私心?”
闻言,景阳鼻子一酸,眼泪簌簌落下。
今日众目睽睽之下,她本不必承认两人已有夫妻之实,但她偏要亲口说出,坐实她残花败柳之身,寡廉鲜耻之名,为得就是遂了自己的心意嫁给他,也为了避免日后和亲。
这是她从小到大以来,第一次算计。
她也确实查过杨清,虽然一无所获,还是梁夫人告诉她关于未婚妻的事情。
但这些,她无可辩驳,眼下却被杨清一语道破,她羞愧不已,偏过头躲避他的目光,白日里的耻辱汹涌而来,迅速将她淹没,泪水彻底决堤。
杨清见她楚楚可怜的样子,想起她救他所付出的一切,遂敛起周身锋芒,心中动容。
…
秋芜见两人说起话后,便悄悄去备几辆马车,回来时,两人之间的气氛就不对了。
景阳恩宠极盛的这两年,惠王和新帝赏赐了不少珍稀物,皇上念及杨清家境贫困,特地嘱咐她带上,而上清宫并无其他宫人,全凭杨清一人将箱笼一个个搬上辎车,半个时辰后,装满了整整十辎车,杨清已是满头大汗。
景阳见状,怯生生的上前递上锦帕,杨清看一眼,犹豫片刻,才接过去。
宫门落钥前,杨清驾着马车出了宫门。
秋芜与景阳同坐车輿内,观察片刻,秋芜忍不住问道:“公主与杨大人是怎么了?”
景阳摇摇头,并没有要回答的意思,见状,秋芜便没再问。
昔日的惠王府只有三两个洒扫侍俾,消息闭塞,还不知今日变故,看到公主回来,还很疑惑。
景阳下了與车后,径直走向西边最偏僻的院子,秋芜知她心结,拦道:“惠王府已无人居住,公主何必画地为牢,困己之身呢?”
景阳苦笑一声,“住得习惯了。”
诺大的惠王府,随便选一处院子都比西院好。
秋芜怨怼的看了一眼杨清,忽觉西院也不错,于是转头提醒道:“杨大人,去西院小路狭窄逼仄,过不去马车,还劳烦杨大人将辎车上的箱笼一箱箱搬到西院。”
府中并无杂役,杨清看一眼身后整整十车的箱笼,“嗯”了一声,立即搬起箱笼跟在后面,这条路是石子路,小路狭窄,他想一手拎一个箱笼都不可,只能一个一个搬,七弯八拐才到了西院。
他本以为,只是路难走些而已,但推开门的那一刻,他怔住了。
这间院子竟与他住得地方差不多大,他住得地方可是上京城最贫困的地方啊,京中有名的尊贵公主就住在这样的地方?
饶是这样逼仄的角落中,草木繁盛,浓荫蔽日,一眼望去,放满了她从小到大的所有玩物,小到拨浪鼓、泥偶,大到孔明锁、木马、风筝一类,小小的院落格外拥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