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泻进窗扉,与屋中暖烛透出的光交映。
帷幔里隐约窥见一角荒唐景,偶尔有声音透过紧闭的屋门传出,又被外面的虫鸣掩盖。
门口候着的几名宫人眼观鼻鼻观心,看不出丝毫的异样。
未几,主院之外传来轻缓的脚步声响,绿朱走在最前面,身后跟着一溜前来轮值的宫人,每人的手中都稳稳地托着一只托盘,上面放着些吃、用的东西。
主屋门外侍候的一名宫人见状,抬步迎过去,“绿朱姐姐。”
声音不大,只局限在两人之间。
绿朱缓缓点了点头,“你们下去准备吧,这里有我。”
那宫人闻言,熟练的对着身后打了个手势,主屋门前的人见状,立即无声退走。
两拨人无声的完成一次交接。
绿朱安安静静站至门边,等着里面的传唤。
……
屋内,卫芜音按住萧斐欲伸过来的手,眼神清明,只眼尾还残留一抹旖旎微红。
“你该回去了。”语气也透着冷静。
萧斐慢慢坐起身。
他的衣衫还算整齐,整理起来也容易,余光里瞥见透过窗子照进来的月色,估摸着这会儿已过亥时了。
应该是方才解释调任人员名单一事多费了些时间。
果然,他这念头刚刚闪过,就听到外间用来计时的莲花漏传出一道清澈的水声。
他心中暗暗一叹。
的确是比以往离开的时辰晚了些。
别院距离他的府邸有些远,他在心中估算着,现在赶回去,收拾沐浴一番就要准备明日的早朝,时间并不充裕。
只是看到帐内的卫芜音那副翻脸无情的样子,他动作稍顿,还是装腔作势的控诉一声,“殿下还未容臣尽心尽力伺候一回,这就要赶臣走?”
卫芜音斜倚在床栏边,闻言轻嗤,“你那府邸距离宣德楼也还有一段距离,就不怕明早路上仓促,仪容不整,被哪个御史言官参了?”
摄政王府是元康帝新赐下的宅邸,原先是前朝名将沈谈显赫一时的将军府,
当时为了方便沈谈上朝,从将军府到皇宫之间专门修建出一条大街,将两处地方连成一条直线,进出皇城都极为方便,
然而随着昔日名将陨落,将军府也是人去楼空,此后便一直空置。
后来坊市间格局发生变换,将军府周围也经过多次修筑,增添了许多屋宇,街巷也随之发生变化,以至于如今再从将军府到皇宫,就需要多拐几条巷子。
知道这都是她赶人的借口,萧斐也不再纠缠,神态一凛,又变成一惯在人前表现出来的清贵模样。
“还是殿下考虑周到,那臣先告退了。”
临走前,忽地又转身回来,语气略显无奈,“微臣可否同殿下商量件事?”
“国事免谈。”
萧斐只抬手点一点自己的唇,语气诚恳,“下次泄愤,殿下能不能换个地方咬?”
她那一口咬得不轻,这两日少不得要被别人以异样的眼光看待。
卫芜音懒散的抬起头,顺着萧斐手指的地方看了一眼。
伤口的位置正好在他下唇中间,因为没想过要控制力道,当时她还尝到了一点儿血腥味。
之前不觉得如何,现在看来极其明显,暗暗也有些后悔起来。
他这伤口这么深,又这么明显,还真不太好解释,说不定还会被言官参一本……
但这关她何事?总归留给他一个人头疼就行了,谁让他事先不解释清楚,害她费心费力差一点儿帮别人谋了个官做。
因此态度从稍稍担心,又变成了事不关己,“大将军所提之事,本宫考虑考虑。”
萧斐将她的变化尽收眼底,不再逗留,告辞离去。
……
萧斐一走,绿朱就带人进到屋内。
吃食都盛在精致的碗盏里,一众宫人进门以后目不斜视,轻手轻脚的将吃食摆在外间的金平脱漆桌上,而后无声的退出去。
绿朱走进里间,“殿下,水已备好了。”
卫芜音起身往外走,走到外间路过漆桌旁,忽地改了主意。
从宫里出来到现在,光顾着应付萧斐了,她还不曾用过吃食,这会儿闻到食物的香气,立时有些饿了。
绿朱见她坐下,默默给她布菜。
卫芜音吃了一会儿,放下筷子,问起绿朱,“当日我让你查仲月行的过往经历,你都是从何处查起的?”
她并不是怀疑绿朱的忠心,绿朱和绿拂自到了她身边,成为她的女官开始,就一直忠心不二,办事谨慎利落,
哪怕上一世她手中渐握大权以后,要紧的事也从来都是交给她们两人去办。
但仲月行的端倪却是萧斐告诉她的,这让她不得不细思,是不是她们无意中把什么东西忽略了。
绿朱仔细回话,“婢子带人查了仲月行的家世、籍贯、往来人士、日常账册,也从侧面多方打听了他的为人,抄录了他科考那几日的文章策论。”
说到这儿,绿朱狐疑的问,“殿下可是发现此人有什么问题?”
这样问过以后,绿朱的脸上浮起一抹惭愧,“是婢子办事不利,请殿下责罚。”
“你们办事很好。”卫芜音安抚住她。
绿朱的查证很细致,除非太过隐秘之事,否则不会逃出她的眼睛。
卫芜音暗忖:
像萧斐所说的杨仆射是仲月行的一字之师这件事,想来并不是人人都知道,如果当事人不说,旁人很难看出端倪。
至于仲月行与秦国公家的二娘同去相国寺的事,那就更不会闹得人尽皆知了。
秦家的事她虽不愿主动去问,但秦家的一些动向都会由绿朱向她转述。
秦晌的二女儿自从及笄之后,想来议亲的人就没停过,这其中多是官宦之家。
而仲月行既无显赫家世,又没有个一官半职,秦晌若是有意压着风声,自然不会被人知道。
两件事都是秘事,又都“恰好”被萧斐知道……
她不得不感慨,萧斐不愧是从军中历练出来的,恐怕他查这些的时候,已经用上了斥候的本事。
然而口说无凭,她还是对绿朱吩咐道,“这几日留意些秦家二娘的动静。”
顿了顿,她补充,“她身边都有什么人,可有去过庙会,做了什么,我都要知道。”
绿朱领命。
吃过饭,卫芜音就往浴房去了。
水温刚刚好,纾解一身疲乏。
……
萧斐回府以后,青梧来报,说是前些时日奉命去京淮道解决京淮军中粮草问题的青桐回来复命了。
京淮道大营如今由萧斐管辖,军中粮草出了问题,非同小可,收到军报以后,他当即派了青桐前去调查缘由。
没一会儿功夫,青桐就进入书房。
萧斐没来得及换下外裳,见他进来,索性让他先来侍候着换过常服。
青桐出门一趟,依然并不稳重,禀告过京淮道的事以后,神情又踟躇起来,好像憋着什么话想说。
萧斐看他一眼,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青桐开口,不再理会他,提笔蘸墨把京淮道的事写成一道奏疏,命人连夜呈递给元康帝,另抄送了一份送去兵部。
做完这些,见青桐还没有走,揉了揉腕子,问,“还有事?”
“嗯……公子,”青桐和青梧一样都是是自小就跟着他的,说话比旁人少了一层顾忌,见萧斐既然开口问他了,便满脸关切的问,“公子,你的嘴怎么破了?谁干的?属下去给你报仇!”
门外的青梧听到青桐的问话,恨不得直接冲进去把人给拖出来。
心中只道:这人怎么会这么缺心眼儿?罢了罢了,看一会儿公子如何罚他吧,若是做的事不繁琐,他也不是不能帮着干一会儿。
书房之内,萧斐下意识摸了一下嘴唇伤处。
青桐还在义愤填膺,“公子,属下早就想说了,这群京官没一个好东西,心里头不知道藏着多少个心眼子!跟他们打个照面儿,他们脸上对着你笑,心里恨不得捅你刀子!如今他们都敢直接伤害公子了,这事儿可不能就这么算了!公子你放心,属下这就拿出当年去敌营放火的本事,保准替公子出了这口气!”
“青桐,”萧斐听不下去了,起身绕过红椿木书案,朝外走的时候继续问,“你一路辛苦,累不累?”
“不累啊,”青桐咣咣拍着自己的胸脯,“那……属下现在就过去?”
“既然不累,就去把马厩打扫了。”
一直到书房里只剩下青桐一个人,他都有些回不过味儿来。
外面的青梧走进来,抱着胳膊,面无表情的看他,“走吧。”
青桐还茫然着,“去哪儿……?”
“打扫马厩,”青梧叹一口气,“两个人一起扫,你今晚还来得及睡个囫囵觉。”
青桐急着指萧斐离开的方向,“可是公子——”
“别想了,”青梧打断他,当先走出去,“明日到公子跟前,你可一定闭好嘴。”
……
翌日又从清晨开始就下雨。
卫芜音不喜欢雨天,每次下雨,都让她想起上一世,她被卫然驱出宫的那天:
大雨滂沱,冷的雨仿佛一直浇进了骨子里。
上车的时候她又紧了紧身上的披风,似是抵御从心里泛起的冷。
一下雨,天色就不甚明朗,出门的时候有些迟了,若是换到父皇还在上早朝的时候,她这样一定会被御史记下来,参她一本。
好在这会儿只需要直接进宫去次都堂,但时间也不算充裕。
下雨不光影响路面,也阻碍车夫的视线,马车行驶的比平日里还要慢一些。
进宣德门时,恰巧遇上萧斐。
卫芜音打起车帘朝外看,两人的视线自空中相对,以眼神无声的交流一番。
卫芜音的眼里带着戏谑:
将军府离皇宫这么近,大将军怎么也来迟了?
萧斐的袖笼里掉出一把折扇,往自己的唇上一指:
还不是殿下做得好事……
卫芜音看着他那把扇子,失笑一声。
夏日打扇本是平常,萧斐这借扇子遮掩伤口的主意正不错。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今日下雨,天气凉爽,他若是还摇着扇子,实在显得多余。
转而回给他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率先往次都堂走。
萧斐看着她的背影远去,又叹了一口气。
一旁给他撑伞的青桐几次三番盯着他手里的折扇,还是没忍住开了口,“公子……”
青梧拼命给青桐使眼色,让青桐把话憋回去。
然而青桐视若无睹,依然求知欲满满的问萧斐,“公子,你热啊?”
萧斐:……
青梧迅速别过头:完了,没救。
这当口又有朝臣过来,看样子因为下雨,众人或多或少都耽搁了些功夫。
萧斐本可以直接往里面走,避免不必要的碰面,但这时候也不得不留在原地,与随后前来的杨仆射寒暄。
杨仆射今年已近七十,仍是耳聪目明,两人相互寒暄两句,一眼就看到萧斐唇上的异样。
先是诧异,又在心里转了一圈,只当没看见,随口就萧斐手里的扇子说了两句湖州特产,又表示自己家中藏着几把湖州扇面,邀萧斐闲时到府中赏玩。
说着话间两人已经走进了次都堂,其他人已经都到了,正在看今早新呈递上来的各方奏疏。
卫芜音的桌案与萧斐的很近,她在看奏疏的时候,偶尔偏头朝萧斐那边看一眼,见他神色无异,只不过有意无意的借着奏疏遮挡自己。
能进次都堂的人不多,略看一眼心中就有数,谁也不会抓着这个不放,但走在通往东宫的路上,一路遇到的人多了,难免人多口杂。
今日要考太子的德行,处理过政事,简单用过膳,卫芜音便与萧斐一同往东宫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照例各走各的。
高大明今日提前在洗心门处候着,一看到他们,便殷切迎上前来,见过礼,继续低声对卫芜音说些太子如何如何用功的话。
卫芜音点点头,“太子肯将心思用在功课上,乃是天下的幸事。”
……
经过昨天的事,卫然早已提前收拾妥当,老老实实的在书房等着。
看到卫芜音进来,眼前一亮。
“阿姐!”
卫芜音想了想,揉了揉他的头。
大概因为这是卫芜音表示出的难得的亲近,卫然一直到坐回座位上,也还在摸着自己的头顶傻笑。
卫芜音看他这样,只能借回避视线掩饰心中的别扭。
萧斐在一旁看着她的反应,若有所思。
未时很快就到了,今日的考学开始。
卫芜音问了卫然几个有关德行的话题,又听他讲了自己对天下民生的看法,一旁有随行宦官记录卫然说过的话,等结束以后一并呈给元康帝。
第三天考策论,考察卫然对治国方略的理解。
这次的时间稍长一些,一则是卫然写字慢,二则策论需要思考的时间长,虽然如今三位大学士给他讲解的策论内容都浅显,他要理解起来也仍有些吃力。
等全部写完,时辰已过申时半。
卫然战战兢兢捱过了三天的考问,此时一身轻松,但卫芜音却还要和萧斐一道将这三日的考问内容送去行宫,向元康帝回话。
元康帝清修所在的行宫建在城东。
从宣德门出去,即便坐着马车,路上也还要耗去不短的时间。
卫芜音坐在马车里想着,父皇如今不论大事小情,都喜欢以卜卦结果来决定,这次给卫然考评的结果,该不会也要靠卦象来定吧?
想到这里,不免又想得多了些。
前世也是如此。
元康帝当初登基时才七岁,尚且年幼,朝中众臣经过权衡,决定让太后垂帘听政,协助元康帝处理政事。
太后这一垂帘,就过去了十五年。
十五年后,朝臣请求太后归政,元康帝这才开始独立掌权。
此后这些年,太后不甘心偏居后宫,暗中仍与前朝有联系,朝中大事小情,并未瞒过她的耳朵,
她培养过的那些势力,也像一根根藤蔓,缠绕在朝中那些大树上。
元康帝忍受不了这种大权时刻被太后监视的感觉,又因为自身能力有限,无力对抗太后,最终选择离宫清修。
另外选择信得过的人代替自己,与太后分庭抗礼。
她和萧斐,就是被元康帝选择的人。
可惜前世她着了卫然的道,没能善终。
如今重生,再次面对这个自己曾认为无能、懦弱、只知逃避的父皇,她忽然产生一个想法:
父皇他当真……如表现出来的这般无能吗?
……
今年雨水多,一场雨才停了没多久,又淅淅沥沥下起来。
天也一直都是阴的,提起鼻子一嗅,仿佛那些散不开的水汽也一股脑儿的都钻进鼻腔。
城东一带幽静,过去一直都是宗室显贵修建园林私邸的地方,有些历经多年,格局改了又改,至今仍是京中不多的清净之所。
元康帝的行宫是城东一带最大的一处建筑,行宫一处苑内正修着新的宫殿,将来请入吕祖等仙人的塑像,皇帝也会在此虔诚清修。
宫苑修建新宫殿的声音并未传出去多远,在这处宫殿的周围,种着一大片梅树,这时节虽然没有梅花,但也是满目的绿意盎然。
梅林西侧又是一处大殿,此刻殿门紧闭,廊下候着十数名身着道袍的太监,为首一人须发花白,手执拂尘,在心中默算着时间。
过了半晌,这人整了整衣衫,似是算好了该进殿的时间,侧身朝身后看一眼,立时就有小太监手捧热茶,站到他身后。
与此同时,殿内也响起一道悠扬钟声。
门口的大太监连忙推门进去,恭敬道一声,“陛下。”
元康帝睁开眼睛,对着桌上卦象看了半晌,顺手将卦象打乱,“太子这次的功课还算看得过去,告诉三位大学士,仍按当前的进度授课即可。”
大太监忙应一声,端着茶盏上前,顺带看了一眼桌上。
桌案的另一侧,呈递上来写有太子问答内容的纸卷并没有打开过的迹象。
等元康帝喝过茶,大太监才继续禀告,“陛下,晋阳公主与摄政王已在外等候多时。”
“嗯,”元康帝盘膝坐好,“让他们进来。”
忽地想起一事,“锦礼。”
锦礼连忙回身,弓着腰等待元康帝的吩咐。
“把香点上。”
锦礼快步走到大香炉前,点燃里面的香块。
很快,灵宝慧香充斥殿内。
这时候,卫芜音站在廊庑的尽头,看宫苑东侧露出的修了一半的殿顶。
萧斐不知又在想什么,站在旁边有些出神。
不多时,锦礼亲自带人来通传,两人客套一番,跟着锦礼进殿。
照例先拜见元康帝。
起身以后,元康帝看着萧斐,忽然问:
“萧卿这嘴上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