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沈家”二字,池玉身后抱臂站着的沈七,眉眼都生动了不少。
他好笑似地插嘴:“主上,有杂碎找你。”
池玉觉得沈七有点意思,也笑了起来:“杂碎?”
沈七依旧是抱臂姿势,一动也不动,淡淡道:“主上不喜欢的人,称之为杂碎也不为过。”
沈七说得风轻云淡,似乎是什么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池玉不由得笑出声来。
“你的喜欢和讨厌,都是跟着主上走的吗?”池玉问。
沈七的嗓音变得极其轻,裹挟在风中,似乎不太清晰:“不全是。”
池玉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没搭话。谢国公冷笑一声:“居然来得那么快。阿玉,吃完我们便去会会。”
沈听吟和池英、沈夫人在前厅等了许久,不耐烦的时候,池玉方才姗姗来迟。
沈听吟见到池玉的第一瞬,便将目光放在她身上,脸上阴云密布。
他开口便是:“阿玉,你闹够了没有?”
池玉跟在谢国公身后,一言不发。池英也忍不住接话道:“现在不是你闹小性子的时候,阿玉,你到底什么时候走?”
沈夫人也责怪她:“也是要成亲的人了,过几日便是订婚宴,要大宴宾客,你这么不成规矩,还当面顶撞长辈……”
池玉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心里骤然间凉到了极点,喘不过气来。到现在,有人在意过她的感受吗?
她是池家的女儿,池英却把她当成泼出去的水;她是沈听吟的未婚妻,沈听吟却从未为她考虑过;她是沈夫人的准媳妇,沈夫人也只把她当成应该守规矩的“外人”。
字字句句为她考虑,这些话却像是牢笼一般,把她困在一方后宅,让她变成一个只会顺从的傀儡,用她那莫须有的过错,粉饰腐朽而窒息的池沈两家太平。
可明明,他们本该是池玉的亲人。
池玉只是静静地问:“诸位,我只想问你们一句话,我是什么人?”
所有人几乎是异口同声:“你是沈家的媳妇,应该做好自己的本分。”
说完,沈听吟深吸一口气,补充道:“阿玉,跟我回家,订婚宴过几日就要开始了。”
池玉的眼眶倏然发烫起来,她紧紧咬着唇,没有给出答案。
沈七抱着手臂跟在池玉身后,抬了下浓密的眼睫,不咸不淡地道了句:“她是池玉。”
池玉没想到沈七居然会插嘴,愕然地看向他。沈七脸上没有散漫的笑,语气严肃,似是认真的。意识到池玉的目光,他微微侧过脸,和她的眼睛对上。
是,她是池玉,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生来就应活出自己。
池玉看见他一双沉静的眼眸中,似有暗涛汹涌。
这句话犹如一道炸雷,沈听吟率先蹙起眉头:“你是谁?为何在阿玉身边?”
他第一次看到沈七,就觉得这暗卫和一个人很像。
自己的哥哥沈闻策,也是如此张扬恣意的模样,无所顾忌,一腔热血上了战场,最后战死。而他在心安理得地占有属于沈闻策的一切。
想起这些事情,沈听吟心里便涌起心慌的情绪来。尤其是对上这暗卫深邃的眼眸,总感觉被彻彻底底地看透,不留一点余地。
沈七居然是意味不明地嗤笑了一声,没有给出回答,似是讥讽。
“我是池玉,”池玉遏抑住自己的情绪,示意情绪逐渐激动的外祖先别说话,“按道理,我是你们的亲人。既然是亲人,你们为何要咄咄逼人,甚至不顾我的感受,来到谢府要人?我到底是你们的亲人,还是物什?”
沈听吟心里似乎被刺痛了一下,又忙遮掩住自己的过错:“阿玉,你是误会了,我们都是为你好。现在订婚宴将至,你的确是做得太过……”
“卿卿是我的外孙女,他是我给卿卿的暗卫,”谢国公骤然打断沈听吟的话,沉声开口,压迫感袭来,“你们不请自来,便不是客,闯进来在我府中要人,不守规矩的到底是谁?这暗卫是我给她的,在她身边,有何不妥?”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谢家,的确是如今能与沈家抗衡的大家,手握兵权,甚至要比只得个忠烈名号的沈家要势大些。
那年大梁的江山,便是谢家打下来的,满门忠烈,尽是名将,只要不得皇帝猜忌,便可长青。
谢国公发话,众人还是得忌惮三分。
屋子里霎时间安静下来,三人没敢接话,找了椅子便坐了下去。谢国公挪步坐在主位上,抬手喝了口茶,骤然间将茶盏往地上一掷——
一声尖锐的巨响,茶盏碎在地上,瓷片瞬间四分五裂!
他厉声:“你三人并非是客,我让你们坐了吗?来人,把他们的椅子撤了!”
仆从忙过来,不留情面地撤了三人的椅子。
三人面面相觑,就这样束手无措站在原地,很是尴尬。谢国公又和颜悦色地朝池玉与沈七道:“你们也站久了吧,先坐在我身边来。”
池玉与沈七照做。
一个暗卫居然也落了坐,沈听吟咬牙切齿,一腔怒火涌上心头不得发泄。谢国公慢悠悠地喝完茶,才道:“既然婚约已定,我也不好再干涉。但阿玉的订婚宴,我身为外祖却不受邀,恐怕不合适。”
这个意思,便是要给沈家一个下马威,他要亲眼看池玉不受委屈地风光出嫁。
沈听吟若是敢对池玉无礼,他便要出手。
沈听吟敢怒不敢言,只好低声道:“是。”
他想,她永远是他的,今后池玉过了门,一个外祖还能插手他沈家的事情么?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忍一时是一时,待成了亲,再来管教池玉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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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玉在谢家一直住到订婚宴前夕,这才去到沈家赴宴。
沈家上下都按照谢家的吩咐,不敢轻视了池玉,下了功夫设宴。宴席设在后花园,足足摆了十几桌,宾朋满座,给尽了排场与面子。亭台水榭,鼓瑟鸣笙,热闹非凡。
宾客尽数落座,只等沈听吟和池玉来,话题也转向这一对新人。
“听说这池姑娘可是有贤良淑德之名,今后沈家的家业交给她,也是不错的。”
“沈公子是京城第一公子,颇有才名,今年科举,可不得一举成名?”
“到时候二人成亲可真是一对璧人……”
青绿正给池玉梳妆,新妇要出席,自然要穿得艳丽些。
她本想依照沈夫人的吩咐给池玉换上淡粉衣裙,她瞧了眼窗外的热闹景致,却淡淡道:“不必了,穿水色便是。”
青绿一怔,还是喜笑颜开道:“是。”
梳妆完,池玉才在众女眷的簇拥下出门。沈夫人早已在外等候许久,已经是不耐。她心里想着,今日可别是出什么岔子。
沈夫人打量了她一眼,皱起眉来:“大好日子,你怎可穿得如此素净?”
池玉笑了一声,轻轻地接话:“我瞧水色清澈,是上好的料子。池家给我的绸缎不是大红就是大紫,料子也差,只有母亲给我的这水色柔软得很。女儿要出嫁,母亲却见不到她出嫁的模样,我心里难受,便穿了来,以慰上天之灵。”
她认真地说出这些话来,沈夫人气得七窍生烟,又听池玉慢吞吞地补:“听闻沈家最重孝道和规矩,这样难道是不守孝道吗?”
沈夫人掐算着时间,此时已经快要开宴。她心里一堵,只好道:“就快开宴,你先去罢。沈听吟呢?怎的没看见他?”
侍女也摸不着头脑:“小公爷方才还在这的,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
“把他找来,”沈夫人焦头烂额,按了按太阳穴,“这个时候,不能出岔子。”
沈听吟到底去了什么地方,池玉心中已经有了底。
她颔首,随众女眷去宴席上。还未开宴,菜肴却是出了差错,沈听吟又没了踪迹,宾客们等得焦急,百无聊赖地说起闲话来。
“这沈小公爷与池姑娘怎么迟迟不来?”
“瞧,那不是池姑娘吗?”
池玉一袭水色衣裳,端的是吴带当风,如同天边仙子,清丽可人。她唇角挂着浅浅的笑,鬓发被风撩起,步步生莲。
众人瞧得呆了,竟未发觉池玉穿的是水色衣裳。
她施礼,笑容不减:“诸位今日来我订婚宴,却临时出了茬子,池玉在这里给诸位赔罪。”
上辈子,沈听吟也是半路失踪,池玉一个人应付了宾客许久他才姗姗来迟,就连一句赔罪也没有。
可见她被沈家轻看了,不免也听了不少闲话。真是奇怪,明明是沈听吟有错在先,听闲话、被人说轻看新妇的却是她。
她含笑,慢悠悠地说:“诸位等急了吧,不如去前厅瞧瞧,我给大家准备了些亲手做的点心,不如尝尝新妇的手艺?”
一人笑道:“不错,我也正好尝尝池姑娘的手艺。”
“沈小公爷得如此贤惠之妻,真是有福气。”
“事不宜迟,快些去吧。”
沈夫人呼出一口气,池玉终于是懂事了一回。
但不知怎的,一颗心倏然开始莫名其妙地狂跳起来。有一种不太妙的预感。
三月里,天气还是有些冷。众人便一路穿过青林翠竹,就要到花廊。花廊过去,便是摆了点心的前厅了。
花廊旁边种了不少花。众人路过花廊,春风吹过,少女的鬓发也乱了。春日里花开,自然也会吸引蜂蝶鸟雀。二人听见鸟雀鸣叫声中,似乎夹杂着奇怪的声音。
似是,有二人在说话。
池玉站在花廊下,任凭晨间的阳光洒下她的影。她眯起眼,听着这细微的声音。男人的声音低沉,女人的声音则娇媚无比。
众人听见这声音,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面面相觑,表情不可置信。
女声轻笑:“谁要是敢说池姐姐的坏话,我就堵上那人的嘴。”
男声只当是小姑娘家家的玩笑话,居然是被逗得笑出了声:“你倒是机灵乖巧。”
“今后……我一定会对池姐姐好的,她今天是我姐姐,以后也是我姐姐。”女声骤然得意地说,“你说是不是,表哥?你成婚后可别忘了今日的誓言,抬我入府做妾,今后我们便能大大方方在一起了,不必遮掩。”
一片死寂,这些话似乎被无限放大,暴露在灼灼日光下,暴露在所有人的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