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七知道总会有这一天。
又下雨了。
池玉也没说话,二人双双陷入沉默,只能听见雨滴落在竹叶上的声音。天际被雨水浸染得模糊,四月风冷峭,她的鼻尖有些发红。
她早就开始怀疑沈七了。他为什么有资格与外祖下棋,为什么会认识皇城司的朋友,在锦玉楼大放厥词、张扬而恶劣地戏弄沈听吟,为什么什么都知道。
他明明也只是一个普通的暗卫而已,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身份不明、还要待在她身边。
她就这样和沈七静静地站在雨中,雨水顺着伞骨滑落,他肩膀上沾了不少水,微微一动,便抖落肩头残叶。
山风料峭,拂过耳畔,他的耳根开始发红。
“我是锦玉楼的人。”他最后,还是缓缓地给出答案。
这一点,池玉当然知道,但他这么一说,便是不愿意透露真实身份了。
这一句答复也就显得可有可无。
“……嗯。”池玉慢吞吞地应了一声。
他低声问:“主上,你信我吗?”
她茫然地看向他。她转过身的时候,身形微侧,被他的身影所盖住,一双刚哭过的通红眼眸,也霎时间不留余地地暴露在他眼中。
他的声音近乎是带了哀求:“我不会害你,我会保护主上一辈子。”
锦玉楼的人最擅长的便是三分人话三分鬼话,不知道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池玉看向他面具下的眼眸,垂下鸦睫。
山雨迎面,池玉盯着他被淋湿的肩头,和为她俯身的脊背。他高高束起的马尾便随着风而动,长身玉立,他侧过头,那道深不可测的视线落进她漆黑眼中,像是缀了星辰。
她仰头,正巧落上他的目光。她轻轻地说:“我信你。”
她很少这样相信一个人,沈七这是第一个,至于原因,她心中也有了答案。
“好。”他的声音微哑。
在远处的郑歆看见二人的身影,沉默了一瞬间,立马离开了郊外。
她认得出女子是池玉,但那少年,她实在是没认出来是谁。
她要去找表哥!
一路急匆匆到国公府,她看见府内暖烘烘的,沈听吟正在书房里温书,瞧见她来了,头也不抬道:“郑歆,你去哪儿了?”
郑歆跑得气喘吁吁,她咬唇,半晌都不开口。
沈听吟蹙眉,放下手中的笔:“怎么回事?”
郑歆的眼泪都快流出来,她哽咽着,下一刻就要哭出来。
“表哥,你告诉我,你是真心喜欢池姐姐的吗?”她抬起一张满是泪痕的小脸问。
沈听吟觉得奇怪:“我与她有婚约,虽然她做出这样的事情,但我对她,自然是有情的。你怎么了?”
郑歆哭道:“我本以为,池姐姐与你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今后成婚定会恩爱非常。可是我瞧见她,今日在郊外与一男子行为举止亲密,还共打一把伞,表哥,我接受不了!”
沈听吟的手背凸起青筋,他按了按太阳穴,遏抑住自己的愤怒,冷笑:“好,我还以为她和那小暗卫真没关系,没想到还真是如此!这两人怕是早就好上了,池玉居然还背叛我,真是长本事了!”
郑歆顺势给他递茶,微微弯下腰,露出脖颈下的春色窈窕。她今日穿的衣裙很是凸显身段,在灯下,显得腰肢纤细,柔软而不盈一握。
她的声音放缓了些:“表哥,莫气了,池姐姐总是你的。不如今日……”
沈听吟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的小动作。这点心思他不是不知道,上回他也是这样被她勾了魂去,一夜良宵,不得不说,郑歆的滋味好得很。
池玉还未成婚,一直不能得手,家里的通房寡淡无味,不如郑歆。
但他今日,却起不了这种旖旎心思,满脑子都是池玉与那小暗卫的画面。
想都不必想,二人在一把伞下,似乎手便要相贴。暗卫的身影必然会尬盖住她娇小玲珑的影子,气氛旖旎。沈听吟只觉得愤怒、不甘。
她是怎么敢的,怎么敢背着他和暗卫厮混在一起,还不惜代价维护他!
难道他就这么比不上这个暗卫?
他淡淡地瞥了郑歆一眼,嗓音冷冷:“今日我乏了,这个月还得赶殿试,你先走吧。”
这么一说,便是拒绝。
郑歆一怔,心上委屈起来。上次得手,沈听吟和她有了肌肤之亲,这次怎么不一样?为什么不碰她了?难道是她不够诱人,或是他的心思,已经不在她这里了?
不在她这里,难不成被池玉勾了魂去?怎么可能?
沈听吟见她还不走,语气不耐了些:“还不走?我要歇下了,你这是听不懂话,还是觉得我的话已经不算数?”
郑歆满腹的委屈此时涌上来。她通红着一双眼眸,咬着唇,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沈听吟的书房。她怎么也想不通,沈听吟为何今日如此反常,拒绝得如此冷漠?
她走到门口的时候,骤然停下脚步,想看看沈听吟会不会看她。
她侧过头去,却瞧见身后已然是熄了灯,无情的黑暗笼罩住她,冰冷而陌生。沈听吟,居然是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她。
郑歆一颗心被紧紧地抓着,难受得喘不过气,难过之后,代替的便是气愤。
她直径离开了沈听吟的院子,瞧见远房哥哥郑梓正等着她,给她好声好气地撑伞:“妹妹,可是冷了?哥哥这里有衣服……”
“走开!”郑歆也不管越来越大的雨,哽咽着说出这一句。她嗓音沙哑,划过脸颊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她小跑着走了,雨点和尘泥溅到裙角,只剩下郑梓一个人疑惑着停留在远处。
她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在沈听吟这里受了冷落?
三日后。
池明在皇城司手下走了一遭,已然是受不住,全都招了。
今日,便是池明被流放的日子。
沈听吟打扮了一番,穿上一身体面的青色衣衫。大梁的文人都流行穿青衫,有“文人之风”。沈听吟作为京城第一公子,得千万少女爱慕,最爱看他穿青衫的,便是池玉。
忆往昔,沈听吟和沈闻策同策马在京城主街上,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沈闻策一身红衣,他便是一身青衣,引得少女连连惊叫。池玉站在高楼上,向他掷绣球。
一眼便是惊鸿,她的一颗心扑通乱跳,他弯唇,和她的目光对上。
二人的目光中,只有彼此。
至于沈闻策为什么捣乱抢他的绣球,得知池玉急得要哭的时候,又把绣球还给他,都是后话了。
沈听吟不知自己为什么想起前尘往事,居然还下意识弯唇,立刻从回忆中抽脱出来。
通房丫鬟谄媚道:“小公爷,您穿这身真是好看,池姑娘见了,定会高兴。”
沈听吟淡淡地看了通房丫鬟一眼,任由她给自己穿上外袍,挑眉:“你也知道我要去见阿玉?”
丫鬟又笑道:“依奴婢看,池姑娘只是一时气急。您瞧,她为什么不去找京城别的公子,而是找一个暗卫来气您?说明她心里还是有您的。”
沈听吟听着丫鬟的话,心里也舒坦不少。他勾唇道:“倒是会说话,赏了。”
丫鬟大喜过望:“多谢小公爷!”
今日自己要登门拜访谢家去找池玉,便是想好好认错,跟她低个头,她总会回来的。
池玉一向都很听话,自己和她青梅竹马那么多年,上一个学堂、甚至互通书信。少年时她对自己芳心暗许,他感受得到她偷偷的爱慕。
想起从前她不会作诗,是他坐在她身后,一点一点地耐心教。少女红着一张脸,后背就要贴到他的胸膛,他有意让她触碰,肌肤隔着衣料相贴的那一瞬间,她又害羞地逃离。
她怎么可能不会是他的妻?只不过是一时的气愤罢了,赔个不是,她便回来了。
如今池家倒台,她作为池家人,最好的办法便是找到靠山,早日嫁入沈家,况且自己中了科举,拿个榜眼也不在话下。
他相信池玉不会有那么蠢。
一想到这里,昨日搅乱的心情此时又好了许多。一路艳阳高照,马车缓缓地停在谢府别苑门口。
别苑是池玉的住处,他一撩衣袍,亲自敲了敲门。
“咚咚咚——”
却没人应答。
沈听吟微微皱眉,开口:“有人吗?阿玉,我知道你在气头上,你先开门罢。”
他复又敲门,但还是未曾有人开门。他耐着性子又敲了一遍,几近哀求道:“阿玉,我知道错了,你出来见我一面可好?”
这一句,已经是极尽卑微。沈听吟一辈子活得风生水起,没人见过他低下头颅的模样。
半晌,对面终于是开了门。开门的那一瞬间,沈听吟唇角的笑容僵住了。
“阿玉呢?”他皱眉问,“怎么是你?”
开门的居然是沈七!
那黑衣少年自门外走来,居高临下地抬了抬下巴,冷冷问:“找我主上什么事?”
他衣领微敞,高高束起的乌发也没扎好,发带凌乱,很难不让人怀疑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