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如何证明自己这个问题,移舟思考片刻,从怀中拿出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放入她的手中。
烟萝甚至无需展开,单是鲛绡正面那个金色小朱雀已然证明了一切。
手中柔软的鲛绡冲淡了这份不真实感,上面的小朱雀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仿佛在说话。烟萝握紧鲛绡倾身一把抱住了他,埋首在他肩头,搂紧了他的腰,手掌轻轻摩挲。
方才怎么没注意,这细腰……明明就是她的移舟啊!
移舟感觉到肩头传来一片湿意,同样情形此前已有,他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下意识地抬起手,放到她脑后,将贴未贴。忽然腰部传来的痒意颤麻令他的胳膊绷紧,手亦慢慢收拢成拳,僵了僵才重展开,生涩地抚上她的头,轻轻拍了拍。
另一边,祝芳蓉与梁远道亦发现了端倪,同时住了手。
两人持刀对面而立,对望不语。
其实他二人在停手的那瞬都有唤了一声对方的名字,但他们的嘴唇仅微张一线,两个字从口中快速低喃划过,近乎默念,故而互不知晓。
半晌后,祝芳蓉先动了,她抬起手,刀尖直指对面之人手中刀。
手腕翻飞,笔走龙蛇,不曾停顿一下,仿佛早已练过千百遍。
不多时,祝芳蓉收了刀。
梁远道把刀面朝上,光可鉴人的长刀身上赫然多了一朵芙蓉,于是乎杀气腾腾的凶刀多出了两分柔情。
两人的目光齐齐落在这朵盛放的芙蓉之上。
这朵芙蓉,祝芳蓉确已画过千百遍,不过那是生前的事了。
彼时两人每每通信,她总会在信笺末画上这样一朵芙蓉花。
之所以选择芙蓉花,一则因想到梁远道时,脑中立刻蹦出了曾经诵读过的几句诗: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二则因她自己的名字中也有一个“蓉”字,愿他所见即有所忆。
她将一腔不可直言的少女春情尽数画进了朵朵芙蓉之中。
那个迟钝的青年对此一知半解,却能凭心与她应和,也效仿她如此。
梁远道挥动刀尖。
遥记首次展信看见这朵栩栩如生的芙蓉花时,他脑中立即跃出一张玉颜,同时感慨她的蕙质兰心。
自此之后,他给她的每一封回信也都会在信笺末画上一朵花。
恰是此时此刻,祝芳蓉手中这把刀身上多出来的芍药。
祝芳蓉另一手轻轻抚过它。
她的闺房中有一个上了锁的玉匣,里面放的是他写给她的所有信。这样的芍药,装了满满一匣子。
可惜……那一匣子信件最后被爹爹丢入了火中,付之一炬。
彼时信笺末的芙蓉与芍药,两者向来天各一方,谁能料到它们会有共处一室的一日,且是在如今情形下,不是宣纸上,而是在两把长刀上。
烟萝朝着移舟的“脸”伸出手,颤颤巍巍,越近越甚,最后停在距移舟脸颊一寸之距。
望着右侧脸颊上那张对自己怒目而视的第二张脸,烟萝的手实是落不下去,转而放下,换伸另一只手,缓慢而坚定地抚上了面前之人的左脸。
尽管烟萝清楚面前自己看见的这张脸是假的,她右手连接胳膊仍是忍不住一起轻颤。
这份害怕是真的,心中的安稳亦是真的。
棕衣男人望着画面上的两人,目光更多停驻在烟萝身上。
他觉得她的反应很是有趣。
从她先前的反应来看,她视对面那张脸为蛇蝎凶兽,是十分之怕的。
现在脸还是那张让她感到惧怕的脸,仅凭顷刻之间换了一个身份,那源自内心深处的怕就能够完全消无了吗?
烟萝用她的行动告诉了他,并不能。
源于身体本能的恐惧不会消失,但能被比之更强大的爱意所压制。
显然棕衣男人不懂这一点。看她的手颤颤巍巍朝对面之人的脸伸去,他困惑不解。既然害怕,何必还要伸手触碰呢?
他虽不解,但见这个女人摸上她对面之人的脸,他心中莫名高兴。
想到接下来他们两人即将面临的抉择,他觉得自己可以预想到他们选择的结果了。但这不仅没有减少他的期待,反而令他的期待更甚。
同时他心中划过不自知的隐隐担忧,进而忽生一念,黑色眼瞳倏然一亮,兴致盎然,不知对谁说道:“刚刚她身上有一个很不寻常的东西从我眼角一闪而过,为防生变,我须亲自下场瞧一瞧。”
画面上的烟萝蓦然回首,与画面外的他遥遥相望。
她自然望不见他,只望见了一片稀薄的白雾,身后空无一人。
两手被人轻轻捏了捏,烟萝转回头,答复移舟:“我没事,就是感觉似乎有人在盯着我们。”
说完忆起他听不见,遂又回握住他的手,冲他摇了摇头,以示并无要事。
此地的白雾正一点点消散,认出彼此的人渐渐增多。刀入心后见到对方真容的人们无一不面色哀痛,而那些凭借日常相处出的熟悉感拨云见日、识得庐山真面的十余人,他们或激动相拥,或平静对视。
当最后一缕白雾消失之际,这些男人也随之消失,如同他们来时一样的突然。
烟萝望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心。移舟不见的那刻,她奋力一抓,什么都没能抓住。
但这次,她心中不复不久前寻不到他时那般慌乱无措。手上还留有他的温度,烟萝收拢五指,放在心口,一颗心安定不少。
移舟他就在这里的某个地方,她与他都在向彼此靠近,终会相逢。
除却一刀被劈得当场身断魂消的零星几个姑娘,其余那些被刺中心脏、倒在地上的姑娘们没有魂飞魄散,她们一个个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从一开始的呆滞转为悲戚,脑中不间断地循环着心爱之人拿刀刺进自己身体的那一幕,一遍又一遍,永无止境。
那位长辫子姑娘摸上自己胸口,摸到了一手的血,被彻底洞穿的心脏上有刀刃旋过的痕迹,重创之下勉强维持着原本形状。
顺着刀柄向上看去,后出现的那张纯良无害的脸使得她的脸色骤然变得苍白。
她脚下一个踉跄,被路过的祝芳蓉顺手一把扶住。
她怔怔地抬头看着祝芳蓉,忽地反手抓住她的胳膊,像要求证什么似的,语气急切地问她:“方才与你拼杀之人,可曾变作你心悦之人的模样,欲惑你心智?”
说着,长辫子姑娘另一手不禁揪上自己胸前的衣襟,怀揣一丝希冀。
那或许只是幻术,抑或是我的幻觉,伤我之人……并非是阿年。
对,那一幕,绝不是阿年所为!
面对她眼中的祈望,祝芳蓉目光掠过她胸前及其上覆的手,从隙间可窥得血迹斑驳。
祝芳蓉很快想明了因果,斟酌如何答她,一时没有说话。
见芳蓉姐姐沉默,一旁的烟萝好意开口替她答道:“我对面那个确是我心爱之人,这位姐姐你面对的应当也是。”进而语气愤然,“不知何人如此歹毒,竟妄图引我们自相残杀。”
长辫子姑娘蓦然松开了祝芳蓉的胳膊。
听她说见到了自己心悦之人的模样,烟萝始终看见的都是那长有两张鬼脸的慑人面孔,不禁心生羡慕道:“你为何能看……”
长辫子姑娘双手掩面而泣,烟萝话音戛然而止,目光缓缓下移,凝眸在她胸口大片凝固的血迹上,脑中几个场景逐一闪过,后觉自己的失言。
烟萝盯着她的胸口发愣,内心悔愧,很想安慰弥补又不知如何安慰。她思绪纷繁,某一刻骤然美目圆瞪,心中涌上了无尽的后怕,背脊发寒。
作者有话要说:“涉江采芙蓉……所思在远道。”出自《古诗十九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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