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段月光

因为昨夜睡得早,冷颜一觉醒来,睁开眼看表时才六点钟。

窗外,雨停。几声鸟啼唤醒着雨后的春日。

院子里的海棠花被打落了一地,落红卷在春泥里,推开窗,一阵清新的泥土气息扑来。远处竹林上飘着一朵朵的白雾,好似有人抓了云朵按在那里,有趣极了。

冷颜对着窗外风景刷着牙,觉得神清气爽,心情不错。打算趁着清晨人少,去村子里转一转。

山风客栈是过去旧房改造的,格调古朴,纯木质结构,这样的客栈就一点不好,隔音极差。是以冷颜拿着手机走出房间是,轻手轻脚关了房门,朝门口走去。

一转身,就看见大堂的沙发上蜷着睡觉的人。他睡颜有些好看,长长的睫毛细而卷,单看合着的眼,简单无邪的如个孩子。加上笔挺的鼻,淡粉的唇,没有表情的样子全然不似白天那样阳光,看着像是书里走出来的古代的书生。

不大的关门声,刚好将睡在沙发上的贺穆清吵醒,他揉了揉惺忪眼睛,掀开身前明显盖不住他全身的小被子,做起来,说:“早啊。”

他一米八五的身高,那小被子瞧着不过一米二三,让人觉得好笑,有些可爱,冷颜问:“你不是和满哥一起睡的?”

贺穆清从沙发起身,站在地上,一边叠着被子,一边说:“满哥说这大门的锁出了点问题,之前从内反锁之后,里外都打不开,他好不容易才撬开的,要等天晴了才能请锁匠来修。为了防止再打不开门的情况,夜里就不反锁。这一楼就你一个房间,还是有不安全的。”

所以,他是帮她守着门,才睡在大堂的沙发上的?冷颜说:“这种内外都能开的门,本来就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而且,房间里是有双重锁的。”

“哦。”贺穆清显然是知道,又说:“我嫌弃满哥打呼噜,这沙发……还蛮舒服的。”

舒服?睁眼说瞎话,长度一米五、宽六七十厘米的沙发,去掉扶手和靠背,所剩的空间,即便是个身材瘦小的姑娘睡,都躺不开呢。他人高马大的,怎么可能睡着舒服?怪不得她昨晚睡得那么踏实,原来门口躺着一座门神。

冷颜心上一暖,这安保系数可真高。她从口袋里拿出房卡,递到贺穆清面前:“我要去村子里转转,你去我房间里补一觉吧。”

忽听楼上传来“咯吱”、“咯吱”的声响,还伴随着某种神秘的喘/息/声。敢情有旅客,一大清早起来就做运动。

“还是……别睡了吧。”贺穆清没接房卡,尴尬笑笑。

冷颜看向别处,也觉尴尬至极。故意伸手在头上摆了摆,轻咳了两声,“这木质楼够老旧的,掉灰。”说完快步走到院里。

“等我一下好么?我去洗漱,一会儿我带你去。”贺穆清快一步跟上她,生怕她撇下他似的,又在她身后补了一句,“这个村子我很熟悉的。”

“好。”不知道为什么,独来独往惯了的冷颜,这次不想自己走。她觉得,如果跟贺穆清一起游村子,应该很有趣。

五分钟后,贺穆清洗漱完,从大堂的桌子上拿了一把钥匙,“走吧。”

“不用开车吧?”冷颜问。

贺穆清走到院里,指着一个雪白的小摩托说:“走走停停地看,还是要有这只小绵羊才方便。这个村子走起来还挺大的,一个小时都逛不完。”

小绵羊电摩托车在青石砖铺就的村道上颠簸着,贺穆清载着冷颜穿梭在雨打湿过的油菜田里,晨风拂过耳畔,鸟鸣响在竹林。

这一刻,冷颜坚信,是她一辈子也忘不掉的惬意。她的手,向后握住摩托车的架子,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贺穆清明显感觉身后的人,离得他更远了。“冷颜?”他没回头。

“怎么了?”

“你可以拉着我的外套,”贺穆清停了一秒,解释道:“为了,安全起见。”

这句倒是把冷颜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没有去把着贺穆清的衣衫,就是为了避嫌,而且她觉得手朝后把着车后架子也没什么不方便。可经由贺穆清这么一说,好像自己多封建似的。她没道理被一个小男孩教育自己不开放,就说:“主要是,不想吃你豆腐。现在的男孩子,要好好保护自己嘛。”

“……”贺穆清无声一笑,“路上这么颠簸,你还是保护自己比较重要。吃豆腐这事吧,你要是肯吃我的,我也不是很在意。”

这次换冷颜无语,自己再说什么好像都输了。她双手放在贺穆清腰侧,很是谨慎地捏起了他的外套,心心念念的想,绝对不碰到他的“豆腐”!

路过一片菜田时,刚好有带着草帽的老农拿着一筐草莓走到小道上,看见小摩托车上的贺穆清,冲他笑道:“穆穆,带女娃兜风呢!”

大叔是把冷颜错认成贺穆清女朋友了,贺穆清没解释,笑说:“二大爷这草莓这么好,明天让詹叔来摘点。”

二大爷将一筐草莓摆在单轮的木推车上,从侧面的布袋里拿出竹叶编好的“小托盘”,捏着草莓蒂,摆了一小竹叶盘,递到冷颜手里,“刚摘的,可甜了。放心吃,没打农药的。”

冷颜看着贺穆清,贺穆清说:“接着。”她才说:“谢谢二大爷。”

小摩托带着两人继续走在路上,冷颜吃了一颗草莓,汁水满溢,“这草莓是什么品种,怎么这么好吃?”

“二大爷是这村子里的村支书,他农大毕业,专门研究新品种。回头我问问再告诉你。”贺穆清才说完,就发现冷颜的手伸到他面前,怼了一颗极红艳的草莓到他面前。他张开嘴,极自然地咬住了草莓。

可草莓蒂还在手里。

两人都愣了愣。冷颜只想递给他一颗草莓,没想到他用嘴接的。贺穆清两手扶着车把,完全忘记其实他可以抬起一只手去拿草莓的。

空气凝结的这一秒间,贺穆清将草莓从草莓蒂上咬了下来,一边嚼着草莓,一面为了掩藏刚才那丝尴尬的暧昧,说:“谢谢。”

而后,两人一路上出奇地一致,谁都没肯再开口说话。

两人回了山风客栈,吃过早饭后,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再坐到越野车上时,天边已经放晴。

车里,贺穆清一脸倦容看着冷颜,说:“等我两分钟。”说着他打开副驾驶前的储物箱,从里面翻到了一包打开过的香烟。显然很少动,里面似乎只少了两三根。

“你抽烟的么?”

“偶尔。”贺穆清说:“昨晚上没太睡好,有点困。”言外之意,他想通过抽一根烟,来解解乏。

那根烟还没被点燃,就被姑娘纤细的手指捏走,放回烟盒里,“我有别的法子让你不困,要试试么?”

两人离得极近,贺穆清有一瞬间的脑子不清醒,他望着冷颜平淡如水的模样,忽生了一股燥热,那热来自冷颜绯红的唇色,也来自他心跳的频率,“是……什么?”

冷颜的指尖落在了唇上。

贺穆清喉结不禁动了动,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就在身子朝着冷颜前倾时,就听她说:“我有薄荷糖,吃么?”

哦,是他想错了。

“想吃。”贺穆清的目光从她唇边移开,落在她眼睛上。

冷颜从副驾驶探出身子,够到了后座位上的包,翻了许久才找到一颗蓝色的薄荷硬糖,她才要递到贺穆清跟前,就听贺穆清声音淡淡地,不辨喜怒,“走了。”

“糖。给你啊。”冷颜说这话时,贺穆清按动了汽车的“启动”键,双手落在方向盘上,踩了一脚油门,“没手吃。”

冷颜觉得他是故意的。她系上安全带,将薄荷糖撕开外包装的一角,糖露出了一点在外面,递到他唇前,“张嘴。”

明明他只需要探一点点脖子向前,就可以够到薄荷糖了,可他生气似的,硬着脖子,就是不肯,还张开了嘴,“啊”了一声。

男孩子白皙的脸上没有表情,眉眼盯着车前的路,自带一股疏冷的味道。可冷颜盯着他看了两秒,偏看出一副撒娇耍赖的模样来,有点想笑。她将薄荷硬糖从包装里拿出来,双指捏着,丢进了贺穆清的嘴里,“我弟弟也你这样,吃颗糖还要哄要喂要抱抱的。小孩子的毛病,矫情。”

“给哄给喂给抱抱?那我也愿意叫你姐姐。”贺穆清小声嘀咕着,声音小到几乎被汽车发动机的声音所掩盖。

“你说什么姐姐?”冷颜只听见了最后一个词。

“没什么。”贺穆清清了清嗓子,“我说,下山了,走盘山路,可能会有点晕。”

这一日的行程很简单,目的地是辋川院。冷颜看了看地图上,在贺穆清此前标注出来沿途的景点上,挑挑选选,最终只说要去财神庙。

财神爷不好请,财神庙在半山腰上。

停好车,贺穆清嘱咐着:“昨天下过雨,路还很湿滑,要小心。”

路边只一个香火铺子,铺里正中间的柜子上,放着红线的许愿牌,那阵仗远比束之高阁的各种长命香、莲花灯要大多了。冷颜挑了挑,选了一款轻便好拿的线香,打趣道:“贺老板,做生意的不都拜财神爷么?你不请香么?”

贺穆清笑了:“你还信这个?”

“心诚则灵嘛。”

冷颜本还惊讶于为何山下的香火店里买红绳的木牌子,直到两人爬到财神庙前,才明白过味儿来。庙前朱匾金字,上书三个大字“月老祠”。

原来,地图上原先的“财神庙”,已经变成了“月老祠”。

冷颜指着殿前巨大无比的三个字,无奈又好笑:“贺穆清,你的地图多久没更新过了?”

贺穆清不好意思挠挠头:“我在书架上翻到的,确实没想到,神仙都换了。”

门外的景区工作人员听见两人聊天,哈哈一笑:“这是道观,财神庙正在维修扩建,现在只能摆月老祠。我们这月老祠香火可好了,据说特别灵。就你们这样的小情侣,来拜的最多了。”

冷颜笑着摇摇头,“不是情侣,不是情侣。”

贺穆清没吱声,只看着冷颜问:“那你还拜么?”

冷颜踏入月老祠的正殿,将线香外的红纸包装拆开,在点火处的香炉上燃了火,跪在莲花蒲团上,举着三支香,虔诚地拜了三拜,才起身说:“拜啊。不是说特别灵?”

“那你求什么?”贺穆清问。

“求财。”冷颜嘴角弯了弯,站在殿侧,看了看开着的木格窗户外的风景,思绪都飘得远了,幽幽地说:“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分开了。别人忙着早恋,忙着青春期的时候,我心里只有一个念想——我要快快长大,要独立,赚钱有个属于自己的房子。”

“可当我有了自己的房子,我又发现,可能我想要的不是房子,是个家。这个太难做到了。”

“我这个人,很无趣的,如果没有目标就会很消极,我觉得求财是个特别俗又特别直接的目标,总比求一段虚无缥缈的感情,更容易达成。”

“我见你这几天一直都有在处理工作,会觉得很累么?”贺穆清问。

“肯定是累的,不然就不会休假了。”冷颜声音放低了,好像在自言自语:“可是偶尔也会想,自己为什么要这么累呢?”

贺穆清笑道:“是不是这样静下来,同月老聊聊天也挺好?”

冷颜点点头,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同贺穆清说这些。毕竟,这些心里话,她都没曾和父母敞开心扉过,其实她很需要一个家。

她过早地体验到了,每逢过年时,被父亲、母亲分别客套地邀请到“别人家”的感觉,这让她在很小时就没有安全感。无处安放的情绪,只能宣泄回自己身上,逼着自己、告诉自己,她想要独立,想要长大。

这件事,本来埋在她心底深处,她从不肯同别人讲,也不肯承认。可今天怎么这么奇怪,竟然和贺穆清都说了?

许是神灵面前不说诳语。冷颜莞尔一笑:“既然都是神仙,那求财神爷还是求月老,都是一样的。”

闻言,贺穆清也跪到蒲团上,拜了三拜,而后起身说:“走吧。”

冷颜挑眉,“我你为你不信。你求什么?”

贺穆清走在她前面,背对着她偷偷一笑,“不告诉你。”

道路湿滑,上山脚下用力,抓力比较稳,相对还容易些,可下山的时候,草皮是滑的,石头是滑的,更不消说泥地,更是滑得无法控制。两人只好小心慢慢走着。

“嘟嘟——”冷颜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接通:“芝芝?找我?”

电话那头的芝芝问:“姐,你什么时候回来上班啊?”又怯生生地小声说:“是白轩总让我问的啊。我是不好意思催你的。”

“哦,白总他怎么说?”

“说你再不回来,他手里的项目就要攒爆炸了。让我横竖把你劝回来。”

这已经是来临山古镇的第六天了,冷颜想了想,交代了芝芝几句,临挂电话前,说:“我下周一就回去上班。”

这一日是个周六,贺穆清问:“你明天就走么?”

冷颜忽然觉得有点莫名其妙的低落,将手机揣回口袋里,“嗯”了一下。一时间没留心脚下,踩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