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赵氏庄(三)

“道长,他们说话是有些直楞,可别往心里去,我们都知道的。”

四周突然亮堂起来,衬得她有些飘飘然,眼前同意识都是模糊的,刚回过神来,便听见一女子正叹气。

这声音听起来低柔轻快,着实熟悉,丹朱暗忖道。

而后又有一人在旁呸了声,骂道:“狗娘养的,没一个好东西!呦呦呦,痛死我了。”

这会丹朱倒是认出来了,口气与先前别无二致,不正是村口那二栓子吗?见他嘶嘶抽气,原是后脑袋沾了大片血色,不过深墨发色难以觉察。姑婶舅伯在他嘴中无一幸免,从祖上九辈到后头三代什么话都被骂了个遍。

若是手脚有嘴皮一半本事便好,丹朱这般想着。

“还未长记性,方才就因这嘴被砸伤,头不痛了?”翠娘一把扯过他胳膊敲下脑门,颇为无奈。

二栓子痛得五官往里皱在一起,嘶哑道:“翠娘,你轻点,轻点!哦哦哦!慢点!”

大概是翠娘扯纱包扎的时候有些疼了,二栓子猛地大叫把丹朱吓得一抖,见他像踩了刀子般跳起,模样着实滑稽得让人发笑。

丹朱低头,一只手从右侧灰青宽袖下探出,骨节分明掌心微侧,看着修长甚至比通常男子更为纤细。透过模糊的重影,她隐约见点眉目,也终是发觉这头竟正借别人身子看着。

从前倒是学过这种术法,借由灵媒窥探旁人万般因果,只是此术逆事而行,易致施术者反噬,丹朱想着这村里接二连三的事情或与这个人有些许关系,便格外留意眼前露出的那半截袖口。

灰青衫烁金线,宽袖翠边,似乎与她曾见过的剑门弟子衣着六成相似。倒也不是无关揣测,见这人右手虎口和无名指下侧生了些厚茧,丹朱想多半是常年把弄剑矛所致。

“翠娘!别啊,不包了不包了,真的好痛哇!”二栓子晃了晃那人紧捏的手腕,哆哆嗦嗦地想抽回来却又碍于力气不够,脸上只得对着她堆出个苦笑应付。

说他胆小他也敢嘴碎别人不敢嘴的,说他胆大看这情形还真说不出口,丹朱只同二栓子有过一面之缘,方才却觉得这人确实好玩。

“现在怕痛,日后若是肿了长脓可有的受!再倒在床上,你家红薯就烂地里?冬天都不知道吃啥子,又得找你姑借。”翠娘一把将他揽了过去,低声念叨着。

那人轻笑一声,大约是少见二栓子瘪个嘴,却又不得不坐下的乖巧模样。二栓子气性上来了,脸红道:“道长,不准笑!”

“好好好,我不笑了。”

而后丹朱还想再往下瞧,不过接二连三闪过些零碎画面,有的甚至她都没弄清楚前因后果。听声音应是莺莺和翠娘出现的最频繁,疯妇人也在,还有些未曾见过的面孔。

日头渐出,河底被染上淡色,一阵阵涟漪打着圈儿,再往下泥沙石块遍布,手指传来钻心的刺痛,像是被什么重重嘬了一下,丹朱翻身拎起一只黑壳乌龟,它竟还死死咬着不肯松口。

“小王八…精得要命,闻到味来的?”丹朱抓着尾巴,见它将头缩进了壳里,顺手塞去了身下碎石缝中。

这乌龟晃悠晃悠地摆弄着身体,她伸手轻轻弹了下小脑袋,挑眉笑道:“待着吧,过会再出来。”

逆着河流往上游是北村,大概是村里发现了她昨夜不见,一路上不断有人喊叫着名字。河水没过丹朱的鼻尖,她暂时没想出声,又潜了片刻,抬头突然看到岸旁有一人身形极其眼熟。

丹朱倒是佩服这人还有此等的闲情雅致,半身搭在杂石堆上问道:“看什么这么起劲?”

“找了一夜也不起劲了。”少衡蹲下,两人隔得极近。

“找我?”丹朱无端多出些受宠若惊之类的想法。

“昨夜追出去便没个消息,八刻司南一晚上胡乱转着圈圈,只是方才有了点不同的动静。”

少衡伸手晃了下水,眨着眼睛笑道:“以为你会在山上,村里只是拜托了旁人,没想到竟待在河里,精神看着不错。”

确实不错,做梦时候少,丹朱后半夜睡得真挺香,渐渐习惯人形后,倒还是觉得躺在水中舒服些。“是个好觉。”她一向实话实说。

丹朱从一侧翻身上来坐好,衣衫和布鞋由鱼鳞所化自是无惧风雨,只有发末还剩些潮气。她一手掸着衣摆沾粘的泥尘,一手拿上个从河底捞来的物件。

“斧头?”少衡掂了掂,两斤半有余。表面暗色铁锈散发着异味,不知是水下长的还是原本就有,他凑近一闻,也没发现什么不同。

“闻出来了?这可是重要东西呢。”丹朱知晓他五识不通,边擦着鞋上的虚污垢边道:“昨天把我丢进了河里,应当是知道我真身。不过八刻司南竟然还会有错的时候……你怎么不回去睡一觉,不累么?”

“不累。”少衡起身端详着那把斧头,摇头道。

“总是骗人,还骗妖怪的骗子仙君……”丹朱素来不喜他这种真真假假的回答,三魂失二几乎与凡人无异,大概是多年养成的习性,每当问起这种事情,总要摆出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

少衡听得清楚,低笑一声:“好吧,那就改成……很累?”

村里的水很清,这时已经过了洗衣的时候,从这边可以看到两岸垂柳的倒影,浮萍染尽了碧色,只有偶尔几声猫叫略显唐突。两人一直往前,这样看去不由得让人想到落于河面的孤叶,明明看起来在动,实则是静的,死的。

喜鹊落在丹朱的食指上,她摸了摸它的脑袋,继而往北村的方向看去。树阴打在丹朱的脸上,眸底光影流动,脸上的明暗交错分外突出。

“少衡,如若是一件已有结果的事,你还会想法子去救那些人吗?”她突然回头。

少衡斟酌道:“会。”

“万一有丧命的可能呢?”丹朱继续追问。

隐约知会到她的意思,少衡看向晨日,低声道:“会。”

“如若不能改变结果呢?”

“也会。”少衡面带笑意,摊手说着:“总得试试,不往前怎么知道是什么路。”

村里炊烟扬扬往上,扭曲了远近不同的空景,稻草人面向着大片发绿发黄的玉米田,零散的村民在地上弯腰捆好了玉米落。喜鹊捏着嗓子叫了几声,歪头看向两人。

“自然是不好走的路。”丹朱抬手放飞了喜鹊,声音低沉,垂眼道:“它身上尸气不久,不是云倩的。”

“那是?”

丹朱接过八刻司南,以鹊羽施法,勺柄晃了三四圈之后才停在南偏西方位。他抬头看向那座静谧无言的青山,丹朱的声音飘过耳畔,“赵小苇。”

两人到山下一个时辰有余,途中特意挑了条过翠娘家的路走。翠娘正在厨间熬药,见丹朱无虞,悬了半天的心才稍稍定下来。近几日一来糟心事多,又是人命又是失踪,二来莺莺就像被魇了样,高烧不退,可把她吓得。

同翠娘聊了几句,所幸小苇一事还未传到这来。丹朱只能先安慰她放宽心,顺道把斧头放在这边。山脚下离村里不近,路多树多,通常鲜有人会想到那去,纵是少衡在其中晃荡了几个时辰也未曾见过踪迹。

“这还能用吗?”八刻司南转得时东时西,丹朱见这快散架的模样,生怕它撑不过后头。

少衡点点头,解释道:“越用越破,越破越好。”

这还是当年他借遍九殿所得的寻向仙器,不知是哪位仙君供了千年的宝物自是无比珍贵。天地无相归一,有了灵气的活物难得,更别说死器。九殿仙位足有百八十人,仙器数目不过同等其中三分之一,有一两件他如今还能用上的属实不易。

两人跟着勺柄方向走,很快就到了一处背阴坡下,见四周青苔遍布落叶堆积,丹朱嗅着尸味到了棵树下。

“这下面。”她用脚探了探松软的干土,很是确定。

少衡将枯枝幻化成长铲试了一下,埋的坑倒是不深,头尾挖起来没多久就感觉快到底了。丹朱也很快就在土里看到了一只手掌大小的绣花鞋,估摸着离下面也不远,两人直接用手赶了起来。

尸首露出血红的双目,丹朱停顿片刻后再继续往下。

正是赵小苇。

唇色紫中带红,面色却是带着淡青色,少衡伸手捏了捏双颊,似乎比之前稍有肿胀。此前见过的尸首多是邪祟所害,所以两人都不常留意死状,他隔着衣物稍微摸索了片刻说道:“不是分尸。”

“双目未闭,眼中有血点。”丹朱掀开她外层的衣物,发觉腹部已生暗色的斑点。四周的尸气渐浓,丹朱贴近后也没嗅出什么血腥味,无非是往常见的捂鼻溺亡等死法上想。

这着实不是二人能力所及之事,少衡看了她一眼,叹气道:“看着是像被捂死的,不如问问村里大夫,大概比我们懂些。”

听着倒确实靠谱,丹朱停下了摆弄尸首的手,点头又问:“那把小苇继续埋着,还是背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