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门闭合无光,靠近门去听也没有一点声响。少衡用剑柄敲了两下,前头传来了几声闷哼。他又提剑撞去,却见这会儿木门猛晃不停,中缝处隐隐浮现出零散的五官。
是一张圆脸,圆的狗脸。
“谁都不可以……进。”狗脑袋从门中出来,双眼一闭说道。
“小狗小狗,睁眼哇!”灵观捏起它脸下的赘肉,急道:“等会里面打起来了,快放我们进去。”
它依然没有睁眼,只是吸了些鼻涕摆头道:“不行,谁都不行……”
丹朱不想同这小精怪多说什么废话,直接便是一拳打去,惊得它龇牙咧嘴地哭着:“进去会有危险的……是好厉害的妖怪。”
嘴上是这般说着的,见绯衣女子扬手又准备再来一拳,它哼唧了会,只好悻悻地往门里钻去。
嘎吱一响,几人小步跨过木槛,迎面的房间透过日光看着不小,除去桌椅一类却无物也无人,细尘纷飞空空如也。右侧一点就是直上的雕花长梯,颜色发深显得格外老旧。
丹朱背靠着掉灰的白墙,剑身横在路中,柄端轻点于栏杆上侧。几阶之外的灵观扯着她的腰间紧张得发抖,嘴里还在念叨着什么,手里的长鞭蜷成一团发出青光。
“啊!”灵观捂住嘴低叫了一声,指了指梯边扑腾的东西。
少衡上身往外偏去,就着角落轻轻摸着然后拿起,定睛一看,原是个还剩半截的蝴蝶身子,血滴从手上下落,像是从二楼飘来的。
滴答——滴,滴,滴答!
几人低头下看,一道细细的血印从木梯的尽头直楞流出。脚底是飞速弥漫的朱色,从最初的几道,而后落下来一团一片。未等少衡反应过来,丹朱蹙眉不语,手掌撑着栏杆借力跳上二楼。
“丹朱!”眼见血要流经鞋底,灵观学着她的步子从旁边向上。
二楼整体是回字结构,楼梯这边设了木椅,很大很空,而台子后头却没有。头顶未亮的灯笼也是绕着中间的台子摆设,上面摆着一张能过光的薄幕,那人身旁立着的烛火燃得正盛,映着布上精细而极具美感的小人像。
咚咚咚——随着阵阵锣声同二胡响起,一人就着手里开口唱道:
“道边,柳儿依依,哭声渐起,是谁在送她那远行的夫君。”
丹朱侧耳去听,好像还是人间有点名气的戏,可惜她素不爱这咿咿呀呀敲锣打鼓的。女子小像的手折到上身处,似是哭状。顺着血水往地上看,原是从这木椅处流下,她低头摸了把,果然指尖有些异像。
而台上那两人又应和着说:
“夫君——此战不祥,一别许久,不知何时归乡。孩儿尚在腹中,保全此身也乃,上策——”
“娘子,将在外,此身同七城相较,不足比!何时归乡,夺旗归乡!”
映着烛火,丹朱这才发现前头不远处的角落里竟是坐着一位姑娘,薄衫长发直肩长颈,背影甚美。明明看着太初门的数人进来,如今也无其他声响,只留下一片空落落的凳椅。
见灵观正欲走上前去,丹朱双眼微眯伸手拦住。血味夹杂着浓重的尸气从那边传入鼻尖。听着三人步子轻放,那姑娘还是坐得端直,抬头聚精会神地看戏。
“该战——战!”捏着木棍的那人长喝一声,四周顿时锣鼓齐动,灯火摇曳生光。
就在众人发愣的间隙,却见那女子已然侧身回头。“来这是要来看戏的。”她轻声说着,神色如常,手里攥着的东西鲜血淋漓。
竟是几张人皮!
耳畔风声忽来,一抹赤色猛闪而过,丹朱左手甩出腕间的罗丝缚劈开幕布,右手提剑向前。
“汝言!”双手护头,女子高喊道。
哐!侧颈传来一声清脆的刺响,鱼鳞半现眼光凌厉,丹朱反手直接抓住剑尖,拽得那人撞翻几列木椅。
灯笼全亮,几人这才得见上面的景象,头顶的白色蚕蛹密密麻麻挂在房梁间,只露出一双双满布惊恐的眼睛。几步一团就离丹朱头顶不过半身之隔,小蚕蜷缩在他们发丝里,有些落在衣间已经破开鼓翅。
好几个鼻尖蒙在蚕丝里,双眼紧闭着脸色铁青,杜云嵩转头去看向众人呕血难止,他同周临简一身是伤衣衫破碎并没有被捆蚕茧中。
“你,是河边逃走的蜘蛛精?”丹朱顿了下,认出了汝言的脸。
汝言站在那姑娘的身前,将手中细剑的剑尖对准她,沉声说道:“在那见过我……你们是来救他们的?”
少衡提剑横在面前,向这人喝斥道:“先除去他们身上的茧。”
呼呼!后肩上传来的触感又热又痒,一声尖锐的狰笑划过耳边,那张崎岖老态的黄脸映入眼里。
——“如果说不除呢?”
丹朱反手甩去,一剑飞过少衡肩上,血色直溅,直接钉穿了这妖物的脑袋。眼见妖物在灰气中轻飘飘地化作了一只黑蝶,停在汝言的肩上,她伸手喝道:“无名,归剑!”
“你们去救他们,我来解决。”丹朱翻过木椅,剑花利索地甩去刚留下不久的东西,目色淡漠。
手背上翻过几只蜘蛛,汝言挥手张网挡在黑蝴蝶的面前。“汝言……”那位姑娘扯着她的衣袖,摇头哀求道。却见蜘蛛精一边后退一边带着她往从屏风穿过二楼廊厅,一排连窗推开后有日光从喧闹的后街洒入。
黑蝴蝶化作人形老者执刀立于原地,死死盯着不远处的丹朱。身后又隐约出现了一群人形,眼见的妖力成型四溢,看来修为很弱。丹朱抬头看了眼解术医治的二人,等着那蜘蛛精从屏风后走出。
杜云嵩扶住他师弟的身体,探了探颈部的脉,咳嗽道:“还有救……还有救。”
不对。
颈部尚在咚咚地微动,心口同手脉却已无迹象。少衡同灵观对视一眼,暗道奇怪,却也没法放弃倒落的众人。一问才知,原是他们封住了木门,吩咐派中精怪,里头有着异动也不放旁人进来,免得无关者丧命。
“赫师兄,你的伤!”周临简见他右侧那人突然呕血不止,慌乱道。
四肢青筋暴起,面部紫红色泛滥,撑直的手够向房梁,那人偏头看向他,双腿颤动嘴里不知嗡嗡地说着什么。
周临简刚想去听,却见少衡一把拽过了他和杜云嵩二人,听着灵观手握仙器重声喝道:“银台宝鉴,转!”
“其他人活不了了,你们先走。”她双手借以镜身拟决,沉声说道。未等周临简同他师兄反应过来,青光漫过二人。衣衫,竟是直接从屋中消失不见。
两只蝴蝶从那人双眼中飞出,黑血混着的眼球滚落在身下,而后再是口中和耳朵。仔细一瞧,发丝上全是密密麻麻的白色虫卵从头皮里钻出蠕动,顿时这团全是手掌般大的深色蝴蝶停留在零碎的尸体上。
屋里顿时飞舞着偌大的奇异妖物,少衡下意识踹开灵观旁边的那具,浑身一抖只觉反胃。
另一头屏风尽碎,上面落下阵阵扬起的墙灰,汝言捂住腹部低头咳出几口黑血。面前的绯衣女子一脚踢得她妖力溃散,身后八只腿折得折断得断,已经没有多余的气力再变幻成完整人形。
丹朱捏着断翅的黑蝴蝶,张手让它落在地上。脚边的半截蝴蝶身子晃了两下,再动弹不得。
“它们没有害人……是那群道士非要来捉妖,明明它们什么都没有干。为什么你一个妖怪要向着他们,为什么?!”汝言飞身爬上墙边,对着丹朱咬牙切齿地吼道。
“说得很有道理,为什么呢?”丹朱抬头叹息一声,又是提剑上去。
蜘蛛精伤得连连呕血,只得顺着墙下爬到廊厅处,所幸它原形不大,正好可以透过那位姑娘留下的缝隙出去。丹朱伸手刚好可以抓住它的一条腿。
不料眼前金光一闪,蜘蛛精竟突然重新幻化了人身,满目怨怼地从二楼一跃而下,继而消失在了底下的人群里。
“不都被打散了吗?不会吧。”丹朱拎着她那断掉的一只小腿,颇为奇怪。
少衡从房中走至廊厅处,望去蜘蛛精不见的方向,说道:“有人在帮她。对吧,灵观上仙?”
“……又不是我,我也不知道。”灵观摸着镜面,后退了几步哆嗦道:“别用这种语气说话啊仙君,真的有点害怕。”
不知道两人话里有话,在打什么哑谜。回头却见灵观心虚成那样,定是有什么东西瞒着他们。丹朱摸着她的后颈,笑道:“怕什么,我们又不会吃了你。”
而后她顿了下,突然想到:“不会是你兄长吧?”
“怎么可能!”灵观连连摆手,面露苦色。
方才那泛出的金光应是没看错,少衡揉了揉脑袋,问道:“你兄长还没回去吧?”
“……大概没有?”灵观被丹朱晃得有些发晕。
街上人群熙攘而过热闹如常,身后凌乱的二楼血气浓重。纤细的长睫微微下垂,少衡眼里难得出现成团的郁色,三百年凡间之行,他心口好像从来没有那么闷过,就同在无尽的水下般,见不到头,也喘不过气。
“所以你们这次,究竟是来找予止,还是予止的主人嗣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