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蓝色海港(二)(修)

迪克在街上走着,因为被夜间活动分去太多太多精力,忘了交水费电费,还忘了与他预约私教时间的顾客,所以他逃出来避避风头,躲避那群隔着实木门板就能用敏锐的第六感察觉到他假装不在家故意放鸽子的女客人们。

再这样下去,他的日常社交就该和没做好榜样的前监护人一样完蛋了。

但他又不得不这么去做,只有当专心用卡里棍敲碎罪犯骨头的时候,他才能暂时不去想那块远离庄园、孤零零的、冰冷的黑石墓碑。

一半的他还站在那块他年轻的兄弟的坟墓前沉默,一半的他拖着疲惫、缺少睡眠、运动过度的躯壳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晃悠,直到一张醒目的金色传单被风卷着,啪叽一下拍他脸上。

迪克从自己脸上揪下传单,粗略一打量:

【BB心灵疗所】

【柔软韧性的瑜伽、缥缈美妙的音疗、没有回声的树洞,你想要的、需要的放松方式我们都有,我们的宗旨就是——完美地成为客人的形状~】

【现在到店还可享受随到随谈~】

心理治疗服务。

迪克顿感无趣地挪开视线,从事他们那种夜间活动的人都逃不掉心理变态的一天,在来布鲁德海文前,应付每月的心理测验就成了他驾轻就熟的生活技巧,有些事,面对陌生人说不得,面对熟悉的人又说不了,只能烂在心里发酵腐败,最后萌生出一团除不尽的荆棘毒蕨。

迪克准备把传单丢进垃圾箱,手指一松,风便卷着传单朝他的脸直直扑过来,他及时抓住传单,免了第二次被痛击面部。迪克拿着传单捻了捻,确认这只是一张单纯的纸质传单后,又卷起传单尝试丢弃。

但风总不让他如意。在迪克背对垃圾箱走出几步后,金色幽灵重新乘风附上他的肩膀。

迪克脚步一顿,扯下静电作用贴在衣服上的传单,揉成一团,挑了个有盖子的垃圾箱抛进去,等了一下,确认风无法隔着盖子刮起传单后,转身要离开。

突然间,狂风大作,道旁的绿化树猛烈的挥舞枝条,重物摔倒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迪克回头望了一眼,却是垃圾桶全被风刮倒,垃圾散落,又被地旋风卷起形成一个小旋风。

迪克瞥见小旋风像只扭动水蛇腰摇摇摆摆站不稳的怪物,裹着一堆垃圾拖动跟脚慢慢朝他挪动。他,找了个方向快步离开。也许是受运动时引起的气流变化影响,小旋风不远不近坠在他身后。

他加快脚步,小旋风也随着他行动快慢自动调整速度,像有根绳子牵在他们之间一样,怎么也甩不掉。

这是什么超自然现象?还是敌人的陷阱?

迪克一边快步走动一边推测,直到后方的小旋风突然解体,没了风的托举,各种垃圾洒了一地。迪克察觉到有什么瞄准了他后脑勺,回手一挡,一只皱巴巴的金色纸团掉落在地,在地上小幅度弹了几下。

还是那张奇怪的传单。

迪克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一家小店门口,抬头一望招牌,刚好是传单上的那家【BB心灵疗所】。

这算什么,特殊的揽客方式?

为探明蹊跷,迪克推门而入,一楼大厅最显眼的便是那摆放着可视对讲机的接待前台。刚一进门,可视对讲机的屏幕便亮了起来,一名面带官方笑容的红发女人在镜头里合上一份文件。

“欢迎光临,请问我有什么可以帮您?”

迪克瞟了眼门口的红外感应,“我想预约最近的时间。”

“好的先生,现在就可以”,女人从画面外拖进来一张键盘,含笑望着他,“请问您的姓名和联系方式,我先为您做一下信息登记。”

楼上的布鲁茜已经从电脑上看见娜塔实时记录的信息,扫过一遍记住后,看着小地图上代表特殊NPC的蓝点逐渐接近,打开【who’s ME】捏脸,将表情又调至若有若无的浅笑,等在门边。

迪克顺着地面箭头贴纸走上楼梯。楼梯间有些狭窄,采光不好,只有一扇小小的换气窗,但楼梯栏杆的缝隙里穿插着放了几只插着朴素小花的小花瓶,打散了楼梯间逼仄压抑的氛围。

走到二楼,迪克抬头往上望了眼。三楼还有一个房间,门上挂着手绘的卡通纸板门牌。他敲了两下门,不到半秒,胸前别着铭牌的棕发女人不急不缓打开门。

迪克以为医生会更年轻一点,毕竟诊所传单风格和接待前台模式都那么的别树一帜。

当然,眼前的医生也只是看上去比他稍年长几岁,五官不算出色,却有一双柔软到堪称软弱的眼睛,隔着半框眼镜透出来的眼神又过分沉静,像盛满雨水的厚重陶瓮,是会让人无视年龄感到年长可靠而可依赖的温柔女性。

布鲁茜侧过身体,让开道路,引着迪克坐到侧对摆放着的其中一张沙发上。

沙发舒适地恰到好处。布鲁茜又为他倒了一杯薄荷茶,随后坐到另一张同款式的沙发上,并腿斜放着,坐姿优雅又放松。

“我能叫你理查德吗?”

她的声音中似乎有着能安抚人心的魔力,迪克甚至感觉这段时间以来心中累积的愤郁消散了些。

“当然可以。”

“ok,理查德,你是一名健身教练”,布鲁茜的视线扫过因迪克俯身而敞开的T恤领口,看见了纱布、贴膏,和一些不太像生活中的小意外能制造出来的狰狞疤痕。她观察着迪克结实流畅的肌肉,这身线条比她以前在画室打工学习时见过的健身模特好看,很匀称,也很有力量感,“肌肉很漂亮,我想你肯定很受客人欢迎。”

迪克抿着嘴扯了扯嘴角,苦笑,“是不少,但我正因总是与客人失约而担心健身房被投诉到倒闭。”

“你在这上面遇上麻烦了吗?失约,时间管理问题?”

“也许是,我觉得是因为我的注意力被分走了,才总是忘记客人的预约。”

布鲁茜注意到迪克眼睛里的红血丝。

“你最近睡眠怎么样?”

“呃,没有?”,迪克摊了摊手,“我有些失眠。”

实际情况是一直靠着咖啡和夜巡保持精神亢奋。

“去医院看过吗?”

“不,但我很清楚那不是生理问题。只是一闭上眼,我就会控制不住想事情。”

“总是同一件事,还是会发散到各种事情?”

“是一件事,但——”,迪克用力地咽了口唾沫,端起茶杯喝了起来,明显凸起的喉结上下滚动,不一会茶水便见了底,他才用依旧干涩的声音解释,“说出来对我有些困难。”

布鲁茜把落到眼前的碎发向耳后别,她想到演戏对词的时候,总会通过改变自称帮助进入角色,也许反过来在这里会起效。

“如果你想分享这件事,试试第三人称,说‘他’而不是‘我’的故事,也许会有帮助。”

迪克认为布鲁茜的声音里肯定有某种能影响人心的东西,不然他不会因为她鼓励的语气,就任凭这段时间一直折磨他的真实不受控制的顺着喉咙涌出来:

“他有个年轻的兄弟,然后他的兄弟去世了”,迪克发现用第三人称来描述自己不想直面的事时,反而表述得惊人的流畅,“出事的时候他不在,也没有任何人告诉他,直到后来他回到哥谭,才知道自己永远地错过了葬礼。”

迪克向前俯身,低着头,手臂搁在大腿上,手掌回勾握紧拳头。

布鲁茜观察着他的状态变化:“他在愤怒?”

“非常愤怒,他完全无法想象监护人这么做的原因,即使监护人总是有各种理由和深意去做任何事,但在这件事上,他让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死在恶棍手里,而且他甚至还把那个孩子孤独地留在远离家族的公共墓园——”

迪克深吸一口气,压制住越来越激烈的情绪,勉强缓和声调,“他知道兄弟的死不能怪在监护人身上,但那个做下这些事的恶棍,他让他活了下来,我——”,他的人称指代混乱了,停顿一下,才继续:“他无比尊重他的监护人,尊重他的原则,却因为这该死的原则,那个凶手还活着,然后他……他做不到为他的兄弟报仇。”

保持认真倾听的布鲁茜在迪克说话的间隙问了个问题:“真正让他感到愤怒的是什么?”

迪克陡然噤声。

他的目光撞进布鲁茜的眼睛,在那片包容平静的褐色中,好似被毛茸茸的棕榈叶鞘挠了下,不自觉地跳开。

房间里安静了好久,布鲁茜始终耐心等待着,最后终于等到迪克的声音:

“为他的缺席。当他的兄弟在埃塞俄比亚的小仓库里永远睡去的时候,他不在;当他的兄弟被方盒子装着埋进陌生土地的时候,他不在;当监护人几乎杀死凶手又自我挣扎、强迫自己停手的时候,他不在。”

布鲁茜试图宽慰:“他没做错什么。”

“但他也没做到什么。”

布鲁茜的微笑表情没有一点波动,内心却开始叫苦。心理学上的精神分析还能依靠解析扮演角色的经验进行,所以能从迪克的表述中发现他的愤怒并不是冲着任何人,而是向内攻击的。但到了咨询者描述完问题,需要医师给予帮助治疗的时候,她便手足无措了。

安抚人心不是靠道理辩论能做到的,她没办法用无罪论打消迪克的自责。

好在亲切的系统给了她提示:

“你不需要真正解决他的心理问题,再好的心理医生都做不到一次解决。你只需要让他感觉问题减轻了,来做咨询是有效的,才能吸引回头客。”

布鲁茜想了想,问迪克:“你想试试音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