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茜从打印机中抽出刚打印完毕还带着热意的A4纸坐回沙发,垂眼盯着文稿,稍稍熟悉一遍后便开始照着音标诵读。
她的朗诵谈不上技巧和感情,却有其独特的舒缓又平淡的节奏,每个字符都吐露得清楚分明,但迪克没分辨出她朗诵的到底是什么语言,只感觉韵脚玄妙,莫名地能让人平静下来,如潺潺清泉洗涤心田,所有的烦躁怒火都被抚平。
迪克有种仿佛被温暖湿润的蛋清包裹住的错觉,不知不觉就陷进软绵绵沙发的陷阱,对与布鲁茜二人独处的警惕也在无声无息间被消减湮灭,直到轻微的振动声打破他半梦半醒间的失神状态。
“三小时了”,布鲁茜伸手关掉计时器,能在以前的游戏中打出万次按按钮成就的死宅玩家一向很有耐性。
迪克怀疑自己刚才可能睡着了,不然不可能没注意到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在软绵绵的单人沙发里以同一个姿势保持几小时让他感觉自己现在像一具散架的骷髅,不得不把酥软懒散的骨头一根一根重新拼起来。
他看向整理文稿的布鲁茜,“你一直读到现在?”
“不是,干读这么久嗓子会坏的”,布鲁茜回答得理所当然,她把文稿立起在桌上敲了敲,顺平整,打开手机向迪克展示录音,“当然,为了对得起小时计费的报酬,我是读一遍放一遍录音。”
三分之二的咨询时间都在恍惚睡眠中,迪克小小为费用心疼了一下,很快又把注意力转移到布鲁茜到底用什么办法让他在不确认完全安全的场所入睡上问起朗诵的内容。
布鲁茜解释道:“是中文的《大悲咒》。我有位朋友是冲动起来不管不顾的性格,有时候帮她调节情绪会读点能让人平静的经文或短诗,意外地发现催眠效果很好。对你也起效挺好的”,她盯着迪克放松上扬的唇角,“因为你明明看起来很疲惫,却又很容易惊醒,像用摇篮曲哄小宝宝睡觉一样,完全不能停下。”
天边降下红晕,已是临近黄昏。
也许是夕阳打下的光晕太过柔和,也许是被些许看穿的心悸感太强烈,迪克有一瞬间像是看到布鲁茜的轮廓在从背面投射来的橘色阳光下显得隐隐约约、形同虚幻。
布鲁茜的解释让迪克记在心里,他状似随意问起能不能拷贝一份录音,表示只是因为失眠,限个人使用。布鲁茜很快应允,两人交换邮箱,
“班纳医生感觉不像海文人,来自哪里?”,迪克开始打探布鲁茜的私人信息。
布鲁茜说不了谎,也没觉得告诉游戏角色算泄露隐私,报出自己从小生活上学的城市。
“纽约。”
“怎么想着来海文了”,迪克两手一摊,“你也许发现了,海文,嗯,很有特点。”
布鲁茜想了想,措辞一番,“一半是出于工作原因,还有一半,用诗意一点的说法,为了寻找内心的平静。”
“……我不确定你来这寻找平静是否是正确的选择。”
谁会来哥谭的姐妹城市寻找平静,好歹找个犯罪率低市民幸福率高的城市啊?
“不判正误,只分合适,我还在熟悉这座城市”,一想到能探索一张完全仿真的城市地图,衷爱高自由度角色扮演游戏的资深玩家布鲁茜忍不住流露出些真切的笑意,“我有七个PhD,我会知道哪里更适合我。”
“七个PhD?”,等迪克离开后,系统盯着被点亮的新标签反复测试核对数据,“你才拿到第一个学士学位,你怎么不受影响说出这句话的?你的条件反射痊愈了吗?”
“我又没说是philosophiae doctor(博士)”,布鲁茜背过身去,眺望窗外落日红晕,“好歹我也算个半吊子演员,说点似是而非让人误解的话还是能做到的。”
“所以你刚才说的PhD是指什么?”
“……外号,一个陪伴我移居七次的外号”,取消捏脸功能后面无表情凝视着红日的梅西耶给出解释,“Prodigy without HeaD(无脑天才)”
“什么意思?”
“……”
当布鲁茜刻意去伪装的时候,她的演技就显得异常拙劣,尽管意识到自己毫无说服力的表情,她还是假装不在意地扯开话题:“听娜塔说,这个角色在夜晚还有份副业,白天黑夜都能赚钱,太好了。”
然后几个小时后,布鲁茜的看法就变成了:“太糟了太糟了,这个角色一点财运都没有,不对、是这个城市就不适合正经赚钱的生意!”
布鲁德海文,一座以捕鲸业起家的港口城市,罪恶的血液从始至终都流淌在这座城市的血管里,包括现在。就连布鲁茜的副业都是在南区贫民窟里经营一家提供医疗服务却没有行医许可的黑诊所。
诊所只有两个房间,较大的房间靠外,是输液、留观、等候区,小房间则兼容办公室和手术室功能,用一席蓝色防水布把手术床罩了一圈。因为贫民窟糟糕的供电情况,诊所不知道从哪牵了几根电线连着昏黄的白炽灯挂在房间中央,而向诊所窗外望去,便见不着几点灯光。光和电在这里是奢侈品,医疗更是。
布鲁茜关上房门,把因没有足够床位直接坐在地上输液的几人隔在门外。她头戴绿怪史莱克橡胶头套,看不清表情,但能听见一道轻声叹息:
“抽了九张白色传单,招来的客人全是无力支付诊费的附近居民,而诊所自带的药物又是消耗品,感觉狠狠亏了。”
系统在微型耳麦里接话:“你也可以选择拒绝接收病人。”
“那不行”,布鲁茜竖起食指,认真指出,“角色关键词里第一个就是老实人,老实人首先就要来者不拒。”
“回报呢?”
布鲁茜打开角色信息栏,看见角色投影上多出几张黄色标签,“构建度没涨,但得了几张黄标,有感谢好心人的,也有觉得可以在这占便宜的。NPC确实挺智能的”,说着说着,她又忍不住无声叹息,“所以才说没钱途,在杠铃式经济架构底层这里赚不到现钱,我倒是知道黑诊所怎么从付不起治疗费的客人身上榨钱,但做这些事就和人设不符了。”
系统:“你说你知道什么?”
“……从漫画里看到——呕呕——”,布鲁茜扒住垃圾桶,揪起头套呕了几声。
“嗯?”
布鲁茜擦擦嘴,把头套拉好,坐回椅子上,“算了,不是什么秘密。你也知道我小时候在布鲁克林区生活,多少还是见识过一点的。”
她取出最后一张白色传单,没多犹豫就使用掉,目送传单顺着窗缝飞出去。
“你不留着给心理疗所吗?”
“欸?你不知道抽卡玩家最享受的就是把攒起来的奖券月石都用到一滴不剩的快乐吗?”,布鲁茜从手术用具推车上抽出一柄手术刀,夹在手指间转动起来,堂堂正正摆出赌徒心理,“而且都抽了九发,万一第十发就中奖呢?”
系统:“不,并不会,虽然道具描述写的是概率获得普通NPC,实际上是只可能招到普通NPC。”
“写作概率实际必出吗?不过我也没指望用这个招特殊NPC,我的抽卡运我还是了解的,我只是想抽个不普通的普通NPC,比如……”
一名男子架着另一名肚子上缠着染满血的衣服的男人匆匆闯进房间,焦急地大喊着:“医生,快救救他!”
布鲁茜默默在心里补上后半句,“——□□之类的。”
戴着绿怪头套的白大褂女人坐在简陋的医疗室里唯一一把椅子上,看见有人闯入也没什么大的反应,停下转动手中的手术刀,抬手示意男子把人抬到里间手术床上,不急不缓跟进去,“发生什么了?”
“他肚子被人剌了一刀,肠子全掉了出来。那砍人的狗娘养的,我在他逃跑的时候给了他一枪,要不是为了给我兄弟捡肠子,我非得当场就把那王八蛋爆头沉海……”
女人平淡地应了一声,挥手让他离开小房间,躺在手术床上气息奄奄的男人意识模糊中好似听见女人说话的声音,沉沉低语听不真切。
绿怪,也正是戴着头套的布鲁茜,她在向系统提出控诉:
“为什么这名患者被马赛克糊住了?之前的病人可没有。”
“游戏内置有敏感画面打码机制,之前的病人都只需要开药输液而已,没有血腥镜头。”
“但我看不清他的伤,还怎么治疗?”
系统安静几秒,布鲁茜眼前的马赛克逐渐撤去,变成一张被降维打击成2D的卡通动态贴画,像现实漏了个大洞,不得已用一块突兀拙劣的补丁补上,最离谱的是:“这个世界血是绿色的吗?”
“推行绿色游戏,杜绝一切会对青少年身心造成危害的血腥暴力恐怖内容。”
“但我已经成年很久了”,布鲁茜叹了一声,“而且我之前为演角色找感觉,去手术室体验过缝合伤口,这些真没什么好打码的。”
“……”
眼前的画面终于恢复正常,但全息环境的沉浸度突然降低到VR游戏的水平,尽管视角足够逼真,对身体的操控能力却降了许多,只剩下移动和抓取动作,视野中还出现一个提示光标箭头。
“代理模式启动,已加载医疗辅助插件,请玩家按游戏提示操作。”
布鲁茜尝试按着提示抓住一直灌注了药剂的注射器,沿着虚线光标拖动到患者身上,接下来的注射过程不需要她操作,双手就自动活动起来,熟练地给患者注射麻醉,同时下一件手术道具又被高亮光标圈住,提示她尽快使用。
布鲁茜:……明明是全息游戏,却玩成网页版小游戏,毫无体验感。
“我没查到你演过医生”,系统问她。
“不是医生,是病人”,布鲁茜耐心地跟着提示拖动道具,没怎么在意自己说出的事,“而且之后因为不得不住院错过了选角,再之后我就放弃走体验派演戏的路了。这种方式也不能根治我的毛病。”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系统沉默一阵后,突然以官方语气报告:
“我们在移除插件过程中遇到一些错误。NPC绿血效果已取消,但本次角色卡的绿血效果无法撤除。作为补偿,系统将在角色需要进行专业性.行为时,加载简化游戏插件以降低游戏难度、增加游戏趣味性。”
“……买BUG送游戏?”
布鲁茜习惯性不去深思纠结,注意力回到系统操控下的手术中,看着戴着医用橡胶手套的手把肠子全塞回肚子里后就开始缝合,不由疑惑,“不用整理好再放回去吗?”
“不用。肠子在体内能自动复位,只要到时候能排气就说明肠子安全归位了。”
“唔”,布鲁茜的声线上扬了半调,像是有那么点小激动加期待,“突然感觉肠子好可爱,粉粉嫩嫩,一点一点努力挪动着想回到原位的样子……别的内脏呢,把它们拿出来再放进去,它们也会自觉挪回去吗?”
系统:?
躺在手术台上的患者兀的抖了一下,他迷迷糊糊地好像看见有一只狰狞恐怖的绿色怪物站在身边用一种森然冷漠的目光打量自己,还拿着闪亮反光的尖刀,叫嚣着要把他的内脏掏出来。
与此同时,医疗室外传来一阵喧哗骚乱和叫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