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后的第十年[刑侦]
文/世容
报纸上对案件陈述的文字淡漠,仿佛所提及的人不过是个冰凉物件,也从未惋惜过那些戛然而止的生命。满纸冰凉的陈述,毫无关心的评论,略带反讽的指责,就是没有半句怜悯和同理心。
“文城晚报也不过如此。”
胡青青将报纸扔回了水果篮子里,站起身来。
吱呀——
病房门被人推动的声响,在病房里哄然乍响。
胡青青敏锐地抬起了眼,手下意识地搭在了一旁的抽屉上,似乎随时准备着抽出那把刀,来进行力所能及的防御。
来人却是一个无需防备的模样,是个穿着汗衫和大裤衩的中年男人。
他伸手推了推眼镜,居高临下地盯着紧靠门边的病床,以及那全然没给过他一个眼神的女孩。
叮咚——
就在此时,一个短信的提示音响起。
正握着手机检索消息的苏小小,被手机的声响以及震荡吓了一跳,她正想看看短信内容的时候,身上却砸下来一本稿纸。
并幽幽传来一声很不耐烦的通知:“一万字检讨。”
哈?
苏小小一脸问号地看向声音来源。
男人则推了推眼睛,沉声说:“林歆晾,你给我适可而止!学习营已经被你给搅黄了!”
林歆晾?
这是一个对于苏小小来说,全然陌生的名字。
苏小小皱着眉头沉默,即便很讨厌男人此时的行径,但似乎又没什么立场反驳。
见病床上的林歆晾居然沉默,那男人好笑地开口说:“这时候倒是乖巧起来了。”
“你专门挑钱姚瑶自杀的地方跳河,你能耐大得很!”
“以为这样就能改变什么?还是能给校方施加压力?”
那男人盯着病床上一直垂头保持缄默的林歆晾,冷笑了一声,很是不耐地看了看一旁墙面上的表,一边拿出手机查看着消息。
他冷声说:“钱姚瑶的死早有定论,你最好先明白这一点!”
“再去伸张所谓的正义,去做你的什么出庭证人!”
男人哼了一声说:“你的父母已经同意各方的建议,两边家长的钱都没少收,偏就你想不通!”
“这是我最后一次通知你,你推免生的申请材料还算数,想通了,就到教导主任办公室找我!”
“别到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
男人说完,甩门而去。
苏小小咬牙抬头,毯子上崭新的稿纸被门扉吹响,抖动着纤薄的身躯上蹿下跳,上面密密麻麻的红色格子,既熟悉又陌生。
苏小小粗重地喘了口气,一抬手,稿纸就被她挥落,惨死在地面上。
因为动作幅度很大,苏小小疼得冒了汗,视线正巧扫到病床边上的登记卡片。
仙玉山风景区医院·骨科病房
患者:林歆晾
年龄:十八岁
病因:高空坠落
苏小小缓缓眯起了眼睛,消化着所有的讯息:钱姚瑶自杀身亡、林歆晾出庭作证、父母双边收受贿赂、校方包庇指责的态度……
呵。
一个才成年的高中生,到底是在面临着什么样的压力和事件。
才会压垮了心理的防线,选择了跳河这样不理智的举动?
虽然苏小小没有林歆晾的记忆,并不知道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可是通过刚才那男人传达出来的讯息,每一句却都在凌迟着苏小小的底线,让她浑身难受。
何况面对这些的,在此之前,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孩子呢?
林歆晾该是有多么的无助和绝望。
那些成年人毫无人性的话语,审时度势的嘲讽,趋避利害的选择,全都化成了一双又一双无形的手,推着林歆晾走向了无尽的深渊。
带着伪善的面具,蹂/躏着林歆晾的良知,践踏着林歆晾的尊严,击垮着林歆晾的三观!
却还要嘲笑一般,等着林歆晾来摇尾乞怜。
推免生资格?
能和人命相提并论?
一万字检讨?
苏小小盯着稿纸,暗骂一声说:“这些人也配?!”
一直旁观的胡青青,弯腰将稿纸捡起,放到了一旁的桌子上。她的指尖摩擦着纸张上的纹理,略有思索地转过身来。
她盯着病床上的高中女生,那孩子巴掌大的小脸上遍布青紫,脖颈处有着一圈突兀的伤痕。整个人瘦瘦小小的,皮包着骨头,脆弱得彷佛是街边售卖的那种薄如蝉翼的糖人。
初含在嘴里尝着甜腻,吃得多了,就会觉得有些苦涩难鸣。
“你的同学莫名去世了?”
“很难过?”
胡青青居高临下地盯着女学生,目光里是让人看不懂的情绪。
“想要真相?”
“那首先,你得活着。”
胡青青的视线正巧看到林歆晾手机上的检索画面,那上面全是关于苏小小的内容,这倒让胡青青有些意外。但她并未说些什么,只是调转了视线,望向窗外,一片郁郁葱葱的林木。
“今天,还真是个让人难受的日子。”
胡青青突然的低语,指向不明。
她是在说之前病房的人影,还是身旁满身惨痛的学生,亦或是013连环凶杀案的重临?
或者单单只指今天,8月20日,苏小小逝世十周年的日子?
哔哩——
手机推送的提示音响起。
胡青青垂头,便看见了被置顶的微博热搜。
#惊!任青居然给苏小小扫墓去了!#
吵闹非凡的微博热搜里,配着一张图片,是任青静立在苏小小墓碑前被抓拍的。
微风轻扬起任青的发丝,他的侧脸优雅而淡漠。
他与身前浅灰色的墓碑静立无言,山色青黛,美人素白。
照片拍得仿若是水墨画一般,韵味绵长。
胡青青斜眼看着一旁病床上的女孩,发现她也在看这条热搜,似乎还看得呆住了。
收回视线,胡青青跳转了手机页面,在微信通话框内回复。
胡青青:照片拍得不错。
小黄:还有更不错的,我没发。炫耀jpg.
胡青青:我看看。
小黄:【视频文件】
胡青青戳开文件,便见祭祀往生者的御景山,一片苍翠灰白中,清晰地看见了那犹如银泉奔涌的白练,雏菊花海,浩渺无尽。
握紧手机,胡青青推开病房门走了出去,在走廊尽头的窗前接起了小黄打来的电话。
小黄:“胡姐,这任青可真是会立人设。”
胡青青:“嗯?”
小黄:“胡姐,你一直跟拍任青那么多年了,也没拍到他来苏小小墓前,这013连环凶杀案刚有点苗头,热度正盛,他就眼巴巴地出现了。”
“还真是好一朵盛世白莲。”
胡青青愣了一下。
因为她从未告诉过任何人,任青每一年都会去御景山,伫立在苏小小的墓前,孤身一人。
墓碑前的任青,与聚光灯下、镜头里的那个任青同而不同。
似乎依旧是清淡而拒人千里的,但又莫名地能够感受到被禁锢的炽烈,以及无言的难过。
御景山雾的薄凉,焚香怅惋的流连,任青昂首颤抖的沉默。
凝结而成一副让人无法直视的画卷。
让胡青青在年复一年里,都无法按下拍摄键。
因为她知道,猝然离世,是这世界上,最令人难以释怀的事情。
尤其是突然离世的人,如苏小小这般,被残忍的凶徒肆虐地屠杀,甚至是凶手还成功逃脱了法律的制裁。
整整十年。
那个凶手就潇洒地活在这方天地之间,或许就活在牵挂着苏小小的那些人的身旁。
擦肩而过。
亦或者,朝夕相处。
想一想,就能让人不寒而栗,也莫名愤怒。
十年悬案,让苏小小的猝然离去,无法戛然而止,所有的一切都藕断丝连。
那些还记挂着她的人们,每当思及,便连着筋骨般的痛楚,甚至就连呼吸都带着泥泞的血气。
再无安好。
即便是生而优渥,活得过分干净而舒心的任青。
他的心上,也有着密密麻麻不能触碰的疼痛,镶嵌着一个无法思及的人。
越是窥伺任青的真实生活,越是会觉得,他哪里是什么娱乐圈里的高岭之花,他根本就是个心如死灰的未亡人。
无暇皮囊下,早已是个了无牵挂的游魂。
而唯一令他放不下的,就只有,那十年都未曾侦破的悬案。
以及这世界,还欠着执着于公平和正义的苏小小,一个真相而已。
那个即便粉身碎骨,也敢于自揭疮疤,将强/奸/犯们绳之以法的女孩。她曾在污言秽语中,颤抖着唇,笑着复述过往。她穿着最艳丽的长裙,将一切腌臜晾晒在阳光之下,潇洒地,坚信公平和正义。
苦难、厄运、黑暗。
都没能剥夺苏小小的光辉,但残忍的凶徒,却轻而易举地,灭了她这盏璀璨的星火。
胡青青怅惋抬头,看向窗外,换了话题说:“你们还在跟?”
小黄立即回答说:“说来还挺巧,任青保姆车的行进方向,正是胡姐你所在的医院!”
胡青青身子一顿,神情凝重。
————
另一边,龙城刑侦大队内,凝重的气息,从小警员幡然醒悟开始,再无消减。
小警员立即撤出肖瑶的有效攻击范围,缩在刚才踹了他凳子一脚,将他从死亡线生生拽回来的同事旁,委屈巴巴地说:“你咋不早点告诉我!”
同事翻了个白眼说:“谁知道你瞎啊!”
小警员颤颤兢兢地哭丧说:“你咋不说肖瑶那隔挡板上密密麻麻地,贴着各种美男美女贴纸!”
“我刚来的时候,扫了一眼,就一眼!”
小警员伸出一根手指头在空中顿挫地点着说:“肖瑶就斥责我玷污她喜欢的人……们!请注意是们!是们!!!”
“那你说我还敢细看吗?”
“你就说!要是你,你还敢看吗?!”
小警员伸出手来抽了自己的嘴巴一下,懊恼地说:“我平时都挺注意的,生怕触碰了肖瑶的圈子。”
“可她这圈子也太大了?!”
“前天,我看个足球,踢得跟个屎一样,我在抽烟区和别人吐槽两句。”
“哪知道,我前脚走出来,后脚还没迈呢!”
“肖瑶就把我堵门口了!”
“那球星,就那个踢屎的,也是她喜欢的人!”
啪——!
小警员双手一拍,手掌向两侧摊开,仿佛他的人生,崩裂开来,生无可恋。
同事为他默哀,并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今天为啥嘴上没把门的?”
小警员叹气说:“我还不是怕013连环凶杀案不能重审,急得呗!”
“这不,今天正好是8月20号,苏小小的忌日,也是013停办的十周年。”
“前段时间,龙城别墅那案子在先,冯队长又说了……”
“唉?!”小警员似乎一下子打通了任督二脉,终于找到了罪魁祸首!
“要我说就怪冯铮!”
“他要是不去调档,还说什么8月20号会再发生一起案子,我也就不会……”
“唉?你突然装什么认真工作啊!喂!”小警员无语地盯着突然转身的同事,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反问,却只觉得周围仿佛一下子安静了特、别、多——!
“不是你刚才要问我的嘛!”
“我这正给你解释呢,你装什么优秀员工啊,突然!”
“喂——!”
正说着话的小警员,突然发现背对着自己埋头工作的同事,正拼命用手里的笔,点着身后的方向,那力度仿佛是在为小警员超度。
小警员背后一凛,不敢转头。
“你在叫我?”冯铮那懒散而疑惑的声音,哄然在小警员身后响起!
小警员浑身犹如过电一般抖擞着,整个人原地起跳,心想今天真是倒了大霉了,竟是直接叫了冯铮大名,还被抓了个现行!
被吓到的,还有肖瑶。
她手里正挤着的调料包窜到了桌面上,一片狼藉。
冯铮抠了抠额角的疤痕,指着小警员半天,最后憋出来一句:“你……你叫……什么来着?”
一道闷雷在办公室内骤然而起,劈在了小警员的头上。
啊,苍天!
此时,到底是该沉痛失去姓名权,还是该感谢上司根本就记不住他是谁?
小警员抿好了嘴巴,蔫蔫的。
“啊!小警员!”
看着冯铮恍然大悟地叫出这个称呼,小警员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捂住了坠痛的胸口,立即将自己的椅子推给冯铮,并借由尿遁想要消失。
冯铮打了个哈欠,直接又拽了几把椅子,拼凑一下,就直接倒在了上面,才摆了摆手说:“小警员,忙你的去吧。”
小警员唇角抖动数次,很想如往常一样纠正冯队,说出自己的姓名。
但是思来想去,认了命。
其实上司不记人名,挺好的。
最起码不会秋后算账。
看着憋屈又庆幸的小警员,肖瑶好笑地摇着头,终于抢救完她命运多舛的桌面,这才抽空说:“冯队,张泽一的DNA检测报告已经出了,并且我们调查了他的履历生平,跨国进行了多方面的核查。”
被椅子硌得难受,冯铮换了个姿势,嗯了一声说:“结果。”
肖瑶马上说:“他的确是013连环凶杀案第十二名被害人——张觉的儿子。”
“冯队你说,013连环凶杀案重新启动调查的可能性……”
冯铮没有回答,转而闭眼问:“他家的那个花农呢?”
“回冯队,花农之前的确有案底,入室盗窃。”
肖瑶收拾好桌面,迅速抽出一份资料,汇报说:“不仅如此,8月3日那起案件中涉及到的每一个人,看样子都不简单。”
“死者刘灵只是艺名,她的真实身份与013连环凶杀案,也有着密切的关系。而且我们还调查出张泽一家的管家……”
肖瑶正打算更详细地说明调查内容,刚转过身来,却发现冯铮竟然已经打起了鼾,睡过去了。
也的确是够累的。
这段时间为了能让013连环凶杀案重启调查,冯队基本没怎么合眼。上面也不松口,所有案件照常推进,冯队早已分身乏术了。
见冯铮鞋上的污泥滴落,裤腿也湿了大半,看来这河边浮尸的案子也是折腾人的紧。
肖瑶摇了摇头,认命地拿起了拖布,小心翼翼地收拾着,却不想,在凑近冯铮的瞬间,他猛然地睁开了眼。
看着肖瑶被吓得一哆嗦,冯铮憨笑一声说:“我下午五点的飞机,提前叫我。”
“你……”
是要去哪?
肖瑶还没来得及问,冯铮就再次陷入沉睡,鼾声四颤。
恰在此时,有人急冲冲走了过来,大声说:“肖瑶!8月3号那天……”
可他话还未说完,就被肖瑶旋风一般拉出去老远,来人一阵天旋地转。
待躲得足够远了,肖瑶才指了指睡梦中缓缓皱眉的冯队,小声说:“怎么了?”
“……”
同事无奈地将文件递给肖瑶,也压低了声音说:“交警队那边查到了8月3号那天,你和冯队差点撞上的那台车,经过排查和追踪,基本可以锁定这车是从文城那边过来的。”
文城?
肖瑶挠了挠头。
同事补充说:“这辆车风挡玻璃上,残留着单向透视贴膜痕迹,过往监控都没有捕捉到司机样貌。随后车辆停在转角处,那里正好是监控的死角,没人能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
“那……开车的人呢?”
“消失了。”
“消失了?”
肖瑶迅速翻看报告内容,前前后后看了几遍,不敢置信地说:“一个大活人,消失了?!”
那可真是活见了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