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献听到这话微顿,他才来扬州不久,人情世故并不相通,到当真没想到会有这些弯弯绕绕。
药侍安慰道:“公子不用担心,余家商行傍晚时分已经在西郊支起了粥棚,送去了御寒的被褥和一些干净的旧衣,也请了医师前去照看,如今药食暂且能坚持一阵子。”
余家商行。
沈献一怔,想起上午余娇娇见到流民一路未曾多言,送他下车后就匆匆离开的背影。
难道她早就知道杨知州会将流民驱赶,所以才匆匆回府,否则如何能这么快的时间就把一切安排妥当。
沈献垂下眼眸,也对,如她那般聪慧狡猾,又在扬州混迹多年,如何能不知晓杨知州的行事作风。
或许她这么多年也是如此事事盘算,筹谋在前,才能将倾颓大厦力挽狂澜,护住余家众人。
药侍见他沉默不语,顿了顿犹豫道。
“公子您就诊的规矩我知晓,原本是不想叨扰您的。只是,只是有个婴孩是流民逃荒时半路生下来的。听闻她父亲早逝,娘亲拼死生下她后也去了,唯有一个祖父抱着她一路流亡吃百家奶长大。前些日子她祖父也饿死了,一个老妇不忍心她惨死荒郊就收养了她。可惜流民们都没了奶水,她又是先天亏损的,已经快不行了,其他的药师大夫们都束手无策。我听着这小娃娃实在可怜,所以我想您能不能......”
沈献已经拿起面具起身朝外走去:“旁人救不了的疑难杂症,我自然要去瞧瞧。”
药侍见他离开,连忙道:“要不公子还是用完膳再去吧。”
“饱了。”
下了楼,沈献就瞧见客栈外静候的马车,他瞥了眼跟随其后抱着药箱的侍从一眼:“马车都准备好了啊。”
药侍笑道:“我想着公子心善,自然不忍人间疾苦,就提前准备好了马车。车上备有糕点,公子可以路上垫垫肚子。”
两人上了马车后,沈献理了理长袖似是无意问道。
“拢袖,我记得,你是余府的人吧。”
药侍点头:“是,公子。当初公子您要行医,余城君就从药铺里挑选了我当您的药侍,顺便照顾您的衣食起居。”
马车轻晃着启程,沈献声音清淡:“你的主子既然不想让旁人知晓我同余家的关系,如何能放心找一个寻常药铺的伙计来我这。”
药侍默了默,也不再隐瞒,妥协道:“公子聪慧,我本名银楼,余城君的贴身侍女银台是我姐姐。我本无意隐瞒公子,只是怕公子多想。”
“我们姐弟原本相依为命,小时候村子里发生了一场瘟疫,全村人死了大半,我爹娘也去世了,只剩下我和姐姐,从那以后我就致力钻研治病救人之术,跟着师傅四处习医,去年才回到扬州,只窝在府中培植药材,平日里并不出府,所以寻常人并不认识我,余城君见我合适,便挑选我来照顾公子。余城君说,公子医术卓绝,是世间难得的神医圣手,若我能跟着公子一段时间,耳濡目染,医术必定能有所长进。”
沈献嘴角一抽:“合着你是来偷学的。”
他又无奈叹了口气,“也对,你家主子那德行,能占一分便宜绝不吃亏。”
银楼嘿嘿一笑:“余城君说了,这叫双赢。”
沈献都能想象到余娇娇说这话时笑眼弯弯如月牙般狡黠又得意的神色,嘴角略扬问道:“那你平日都是如何向你家主子汇报我的?”
银楼以为沈献觉得自己是被派来监视他的,连忙解释道。
“公子误会了,余城君没有监视公子的意思。这些日子也从未召我回去询问公子情况。只说公子您什么时候离开扬州城,我什么时候回去告诉她一声即可,其他的无需知会她。”
浅淡的笑容瞬间消失,沈献面无表情:“哦。”
巨大辉煌的夕阳下,马车在关城门的前一刻飞驰而出,赶在最后一丝余晖落下前到了西郊。
马车缓缓停下,沈献下了车,银白的靴子踩在满是尘土的泥地上。
他此时一身云山蓝袍束腰修身,双手拢于大袖,长袖垂在身前,随着步履起伏,衣褶如水纹波动,即便斗笠遮面也挡不住的风流姿态,灰土土的人群中乍眼可见。
沈献抬眼望去,入眼,昏蓝的天空下,荒山山脚处流民如密密麻麻的蚁窝般挤在一起。
临时搭建的草棚子七七八八歪歪扭扭连在一起,一直延伸到远方空旷的地平线。棚子里都有人拿大勺舀着白粥,大锅白粥冒着热腾腾的白气,穿着破败衣裳的流民手里捧着瓷碗排队领粥。
维持秩序的人大声吆喝:“一人一碗不能多拿,慢慢喝,明天早上还有呢。”
银楼走到他身边引路:“公子,在前面。”
沈献顺着他指引的方向朝人群中走去。
粥棚区后便是休息区,灾民太多,连日奔波早已疲惫不堪,喝了热乎乎的白粥后强撑的力气最终散了,皆裹了被子七倒八歪地挤在一起呼呼大睡。
道路越来越拥挤,两边席地而坐的人群瞧见他,挪了挪破洞脏烂的鞋子,给他挪出一条道路来。
药草苦涩的香味从不远处飘入鼻中,沈献朝前走去,穿过人群便瞧见一间间隔出的简陋草棚里,药师们正在给病人看诊,草棚前的空地上已经搭好了一个个泥灶,药童们扇着火,罐里的热气伴着药味四处飘散。
一切看起来都是匆忙赶制却井然有序。
一道纤细修长的身影从草棚中走出,将手中的药方交给侍从,赫然是余娇娇。
余娇娇也瞧见了沈献,快步走到他身前满面讶然:“你怎么来了?”
沈献瞧见她,想起之前马车上银楼说的话,顿时瓮声瓮气道:“不是余城君让人来诉苦,请我来的吗?怎么如今又装不认识,余城君可当真是贵人多忘事,健忘得很呢。”
余娇娇见他一来就阴阳怪气,嘿嘿一笑拍着彩虹屁:“再诉苦那也得神医您愿意才行啊。神医不愧是神医,医者仁心,聪慧过人,真是世间无双,在世华佗。”
沈献冷笑一声:“哪比得上你余城君呐,派个人来伺候都不忘想着占便宜,没想到居然能花大力气做这出力不讨好的善事,当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虽有善名却是虚名,实际上却得罪了杨知州。
她既然知道杨知州的德行,必定是想到了的,却还是义无反顾这么做了。
还做得这般迅速,这般好。
想到这,沈献垂下眼眸,心上窝着的那股无名之火又淡了下去,他略微偏头避开眼前人的视线,声音略缓。
“那孩子在哪?”
提到孩子,余娇娇面上笑意略收,转身道:“我带你去。”
两人朝药棚走去,余娇娇望着沈献一瘸一拐的模样,脸上露出货真价实的惊讶:“你这脚怎么了?”
沈献:“......不小心摔了一跤。”
余娇娇顿时伸出两个大拇指竖在胸前赞叹:“哎呀呀呀呀,不愧是佛手一丹心,济世活菩萨,负伤上阵,可叹可敬呐!”
“......”
沈献脸上肌肉忍不住一抽,话虽然是好的,但这语气真是怎么听都不对味。
本来沈献就觉得自己受了冷落够委屈的,一甩衣袖转身就要走:“你嘲讽我!自己治去吧!”
余娇娇连忙忍着笑拉住他衣袖:“哪有啊,哪能啊,我这是发自内心的赞叹,由衷的敬佩!”
沈献瞥了眼她拉住自己衣袖的手,嘴角悄悄扬起一道微弱弧度,面上却依然道:“你撒手。”
余娇娇自然不放:“神医大人妙手仁心,定不会跟我这种世俗之人一般见识,外面寒凉快进药棚挡挡风。”
两人就这样一拉一扯地走进药棚,引得忙活的众人悄悄都伸头竖起耳朵八卦。
余娇娇拉着沈献走到一处角落,乳母正拿着拨浪鼓哄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入睡。
那孩子不同于寻常刚出生没多久的孩子红润白胖,她的面色呈青,脸颊消瘦,小手甚至已经饿得皮包骨头,看着一碰就碎。
“寻了乳母刚喂过奶,便睡了。”
余娇娇道,“她胎里受了亏,先天发育不全,双腿不能动弹,还有癫疾,又饿了这么久,大夫说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奇迹。她太小,药喝不进去,其他大夫又不敢用针,就这么拖着。”
沈献并未言语,盘腿席地而坐,银楼已经从药箱里取出金线小心缠在婴儿手腕上。
婴儿脉象紊弱,沈献手指离腕半寸切线诊脉良久,方才收了手,又观察了下她的喉咙后起身。
见他面色有些凝重,余娇娇轻声问道:“怎样?”
“可以一试。”
余娇娇听到这话松了口气:“那就好,只是药喝不进去可怎么办?”
“如你所言,她先天发育不全,营养亏损。这本不难,只要用些温缓的药材让乳母服下再化为汁水喂养就行。只是这样效果微弱,需要长期调养。但她又患有癫疾,一旦发病,喉咙里随时可能蓄痰,她的身体太过虚弱,喉咙纤细狭窄,自身无法排痰,可能须臾便会窒息而亡。寻常癫疾发作时用针灸可治,但她刚出生没多久,经络尚未完善,若轻易下针有可能适得其反,甚至伤及性命,所以医师们才说棘手。”
“依你所见呢?”
沈献收了金线:“我开个方子,每日药浴后经络按摩,加之母乳喂药,一个月后再行针灸即可。”
作者有话要说:沈献得意:她平常都问我些什么啊,是不是对我感兴趣,偷偷观察我,好奇我,八卦我?
银楼:没,她对你没兴趣了。
沈献:!!!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