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余娇娇仿佛入水的鱼得以呼吸。
她立刻转身望去,就见几个人围在火堆不远处的树林边缘指指点点,沈献已经走过去查看情况。
快步走到那,余娇娇问道:“怎么了?”
低头望去,地上泥泞的土地里露出一角破旧的麻布,隐隐可见裹在其中的长靴和裸露在外模糊腐烂的臭肉。
一旁的小厮一脸惊恐:“我,我方才尿急就想到旁边方便一下,没想到浇出了这么个东西。”
沈献掩袖观察一番:“尸体腐烂没多久,死去差不多三四天。土壤松软,是这几日才埋进去的。”
余娇娇望向一旁的主管:“这几日营地里有人失踪吗?”
主管摇头笃定:“没有,所有人都是分区管理,每个人都在名册中,早晚点名,不会有遗漏。”
余娇娇又朝尸体细看去:“瞧这人穿着不像是流民。”
她忽然眉头微皱,“这个鞋子的形制......”
侍从听到这话立刻会意,用棍子将那尸体漏在麻布外的鞋子拨倒,露出沾染泥土的白色鞋底,上面隐隐可见印着三个小字。
齐州布丝坊制。
“齐州人?”
“齐州人的尸体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些流民都是永州来的啊。”
众人一时之间七嘴八舌,余娇娇安抚道:“将这尸体拨出来,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是。”
“等等。”
沈献拦住想要上前的侍从,他围着尸体缓缓走动一圈,忽然朝张医师问道:“今早突发疾病的病人是何分区。”
张医师答:“大多是壬字区。”
他说完这话也愣住了。
壬字区,也就是最靠近这片区域的分区。
一旁的侍从恍然大悟:“这么说我也想起来了,那张狗娃也是壬字区的,他每晚都有起夜的习惯,这片地空旷离得又近,他总是喜欢到树林里放水。因为他一晚上能起夜七八趟,所以我对他印象很深刻。”
另一医师也点头应和:“没错,张狗娃的确有淋症,当初他到我那看病也是因此。”
元主管听到这话面色难看:“我听说齐州那边瘟疫肆行,死了不少人。”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面色惊骇,如同见鬼一般捂住口鼻连连后退远离那腐烂的尸体。
若这具尸体当真是齐州死于瘟疫的病患,那为何一夜之间流民病情突急就说得通了。
齐州瘟疫传染了大片村庄小镇,多少家都满门绝户,枯骨满街,连朝廷都惊动了。
沈献也以袖掩鼻皱眉吩咐:“将这尸体尽快烧了,所有衣物尽数焚毁。”
“等等!”
余娇娇却制止道,“这具尸体死去不过三四日,我们在此地驻扎却已有十日,说明是有人在我们来之后将尸体埋在这里。可是望城山脚已经被我们占据,还有层层士兵把守,究竟是什么人能在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突破层层围困埋尸?况且齐州至扬州相隔甚远,若是这尸体生前当真患有重疾,又为何会长途跋涉来到扬州?若是为了治病却又不入城,反而无冠无冢的埋在这里,如何都说不通。”
主管顿时惊道:“您的意思是有人故意偷偷将感染了瘟疫的尸体埋在这里害我们!”
一语惊雷,众人顿时炸开了锅。
“没错,不然这尸体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究竟是何人心肠如此歹毒啊!”
“为什么要这么做?害了我们有什么好处!”
张医师捶胸顿足:“还能是谁!那柳笛关言之凿凿说我们这里有瘟疫,他是如何知晓?杨知州又是如何未卜先知下令封锁?士兵层层把守,又是何人能将尸体运进来?杨知州平日便搜刮民脂,作威作福,没想到如今居然令人发指到这般境地!”
其他人也反应过来摇首痛惜纷纷应和:“如此心狠,置百姓性命于不顾,枉为父母官呐!”
见群情激奋,余娇娇安抚:“诸位稍安勿躁,水落石出之前莫要妄言。更何况咱们如今还困在这里,能不能出去全凭杨知州定夺。再者,往好处想,瘟疫也不一定是这尸体所致,今日之事不可再让其他人知道,否则容易引起恐慌。当务之急还是要各司其职,照拂好流民。我们有沈神医在,必定能安然度过这一关。”
她又转身朝沈献询问,“沈神医,这尸体能否留下一件衣物,或者鞋袜也可。”
沈献摇头:“必须处理干净,衣物鞋袜皆会沾染疫毒,一着不慎就会感染。”
听到这话,余娇娇紧皱眉头沉思片刻,最终叹了口气,果断吩咐:“连人带物,将东西都烧了。”
浓烟滚滚遮天蔽日,阴霾遮住原本晴媚的天空,像是狰狞鬼魅笼罩这一方天地。
众人回到营地皆是面色沉重。
沈献和余娇娇两人并肩而行,余娇娇偏头望向一言不发的沈献,故意语气轻巧:“怎么一言不发?难不成是我方才在众人面前将你立出去,害怕了?看来对这次疫疾你没有信心?”
她又接着解释安抚,“你无需负担过重,瘟疫本就不是一人之力可以抗衡,我将你立出去,是因为如今众人皆怀疑杨知州设局陷害。杨知州毕竟是扬州城的父母官,不论是真是假,这个消息传出去只会让人心寒,到时候方寸大乱,不可收拾。此时唯有以你的神医身份给众人对抗瘟疫的信心,才能让他们不慌了阵脚,从长计议。研制药方一事,会有张医师他们一同辅助你。”
沈献停下脚步:“从古至今只要是瘟疫就会有对症之法,不过时间长短而已,有何可惧。”
他望向余娇娇,“我是在想,瘟疫来源,看来你心中已有定夺。”
余娇娇扬眉:“看来你也一样。”
身为医者,看到尸体的那刻应当便知晓流民病情转急的原因,再联系这几日发生之事,不难猜出一切。
沈献面色平静:“我的脉诊从未出错,先前症状分明是锁喉风无疑。按照常理,因为生存环境和群居条件固定,极少会出现两种瘟疫同时感染的情况。虽然这群流民是因北方大水迁徙而来,的确有在途中感染的可能,但疫毒潜伏在体内势必有所异动,然而我前几日诊断时并未发现其他异常。
我问过张医师,扬州之前从未有过这般肺痈传染的先例。一夜之间病情突变,且先得病者皆是壬字区者,那尸体又新鲜,出现如此及时,可不是巧合能说得通的。如今看来,天灾不及人祸邪毒。”
沈献双手拢在袖中:“不过我倒并不好奇是何人做出此事,反而好奇的是你。”
余娇娇状似讶然:“怎么说?”
“你方才在人前看似分析明理,却句句有指,又不好明说。元主管是你的人,同你一唱一和很容易就将一切引到杨知州身上。”
余娇娇面色不变:“所以呢?”
“我虽不知你们扬州城盘根错节的利害关系,但既然扬州城人人都知道杨知州是个搜刮民脂、唯利是图的小人,你又如何不知。这段时间我也听到不少关于你的传言故事,都说你是个聪明人,一个市侩的聪明人,不会不知道如何明哲保身,可你却反其道而行,明摆着同杨知州对着干,这不是你的风格。”
余娇娇一笑:“看来你这段时间在我身上做了不少功课啊。那在你看来,我是什么风格?”
“狡猾。”
沈献道,“凡是留足后手,走一步想三步,绝不会让自己濒临绝境。”
余娇娇眼前一亮,两眼弯弯笑眯眯的模样倒当真像是一只狡猾的小狐狸:“多谢夸赞啊。”
她叹了口气,“所以说我真的很喜欢你。又好看又聪明,可惜咱两有缘无分,不然强强联手,余家必定做大做强。”
沈献盯着她:“你到底想做什么?”
余娇娇望向阴霾蔽日的天空答非所问:“前几日我曾听看守山道的士兵说,山道封锁至少一月。当时只以为杨知州是以瘟疫为借口将我们锁在这里以示惩戒,他也正好有理由向朝廷交代驱赶灾民的原因。”
“是人就有畏惧之物,京都的使臣这几日就要来了,既然杨知州所求名利,那可以写信,让人在京都前来的使臣面前揭发杨知州。有使臣威慑,利益相关,他不敢放肆。”
余娇娇瞧了他一眼,笑道:“沈神医,你的确很聪明,但却也的确不通人事。我如今倒是彻底相信你是常年居于百草谷的槛外人。”
她接着道,“杨知州这些年治理扬州也只是平平政绩,你知道他为何能从地方官调任到京都的左曹郎中吗?这职位虽然不高,可却是个实打实的大肥差,多少人红眼挤破脑袋都争不到。”
余娇娇并未等沈献回答,“这些年朝廷党派之争愈烈,说白了,就是官员站队各个皇子争夺太子之位。其中以珉王和豫王最有优势成为太子。珉王的娘亲是当今皇贵妃,舅舅是吏部尚书,掌管天下文官任免。母族显赫,母亲受宠,自己也有功绩,深受陛下喜爱,所以这些年龙宠正盛,隐隐有压过豫王的势头,而杨知州便是珉王提拔上去的。”
余娇娇伸了个懒腰,“上有贵人保举,百姓的几句话算得了什么?不过是蚍蜉撼树,自取其辱。”
沈献望向余娇娇:“那就更说不通。你既然知晓这些,也知晓杨知州为人,又为何要出头救这些流民?”
余娇娇轻笑一声,她没有看沈献,而是望向前方。
乌烟笼罩的天空破开一道缺口,阳光倾泻而下,照在遍地流民的身上。
有孩子看着金灿的日光满目欣喜,伸手晃了晃,想要抓住阳光的边界,咯咯笑了起来。
“我记得你曾说过,人之一生所生疾苦,大多是因为欲望作祟。可你看他们,他们从洛水一路南迁,没有吃没有喝,只有一双破洞的鞋子,就这样走了足足四百公里,所求不过是一口饭,一碗粥。可在有些人眼里,他们是刁民,是羞耻,是腌臜物,是可以随意放弃的垃圾,所以即使是这一点所求也被看做是痴心妄想,轻飘飘一声令下就被剥夺,因为他们不配。”
余娇娇说着最冷酷的话,语气却异常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件众人皆知的隐秘。
“这世上有些人挥霍生命,有些人却连活下去都是奢望。我瞧见他们就会想起很多人,想到已经死去的人,想到还活着的人,也会想到我自己。”
她望向沈献:“你在百草谷所遇求医之人众多,但其实他们是这世间最幸运的一类人。因为能知道百草谷的人,不会是寻常人,能到百草谷求医的更不会是普通人。而更多像这样的芸芸众生,得了病就只有等死的份,你觉得公平吗?”
沈献静静听着余娇娇的低语,她平静甚至冷漠的诉说着过往,像是回忆他人的故事。
“从前在后宅,我每日所想便是挣脱束缚,不被卖给别人做小老婆,我花了五年时间摆脱命运,从后宅走到了前堂,能够为自己做主。成了余家家主后,却因为女儿之身遭到鄙夷和轻视。”
她轻嗤一声,“你根本想象不到一个女子在这世间立事有多难。但我做到了,我又用六年时间证明了自己,成为扬州唯一的余城君,让那些曾今鄙夷我的变成了拉拢我讨好我的。我知道这世间本无公平,世道艰难,但绝境之下总有夹缝生存,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护住一些人,也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余娇娇笑眼弯弯,两颊的小梨涡让沈献双眼微晃,一瞬间觉得比金日还要灿烂。
“聪明人也会有想要犯蠢的时候,认为对的事情总要去尝试一下。”
余娇娇勾起唇角,眼中流光划过,声音狡黠。
“不过一个狡猾之人说的话,你敢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