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宿白难得让皎皎提早下课。
未时刚过不久,他又挑选了几本诗集给皎皎,对皎皎说道:“这几日你先在家中自学,我有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
这是三年来二公子第一次让她早走,甚至还给她主动放了假。
皎皎收拾好东西,提起自己的小篮子,却迟迟走不出一步。她站在原地,心底的慌张如同烟雾一般弥漫开,压得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崔宿白的异常,让皎皎嗅到了风雨欲来的味道。
嘴唇嗫嚅几下,她仰头,局促地问:“二公子……是流民的事情吗?”
崔宿白嗯了声:“看样子芸娘和你说了。”
见皎皎怔住,他想起她早些年和生母的流离经历,不由心下一软,柔声同她解释:“祈水与幽平毗邻,眼下幽平失守,民众自然想要往祈水跑。流民一事重大,我无法保证祈水郡不会受到任何影响,但却能承诺你,至少你和你母亲的安危不会受到影响。”
顿了顿,崔宿白缓缓道:“皎皎,有我护着你呢。”
世道多变,即便他做不到手眼通天,但料想凭着郡守之子的身份,护住她和她母亲却是没问题的。
过了三年平静安和的日子,皎皎实在不想回到当初担惊受怕、流离失所的时光。
崔宿白的保证让她不安的心情得到安抚。她点点头:“二公子,你想要吃糕点的时候,就差常青去我家的糕点铺子说一声,我马上给你送过来。”
真当他是个馋鬼?
崔宿白屈指轻弹了下她的额角,力道不重:“放心好了,不和你客气。”
又对她说:“等会我让常青送你回去。你这些日子小心谨慎,城外别去,靠近西城门的地方也别去。”
幽平郡在祈水郡的西面,幽平没了,流民大多是从西城门的方向来。
皎皎乖巧地点头。
崔宿白喊常青进来,吩咐:“你送皎皎姑娘回家,路上小心看顾着点她。”
常青领了命,一路送皎皎回了长乐巷。
长乐巷的巷口,那一群讨人厌的男孩原本正守株待兔,等待着皎皎回家。他们昨天受了气,今日做好准备,怀揣着许多小石头,打算今天好好教训一下皎皎这个“野种”,哪里知道等了一天,不仅等来了皎皎,还等来了常青。
常青是二公子身边的人,这点长乐巷的人都知道,男孩们再淘气,也没胆子惹二公子身边的人,只能悻悻离开。
常青是个机灵人,如何发现不了异常。
注意到逃走的男孩子们手中的一堆小石子,他眉头皱起,将皎皎送到家里后,转身就去敲其中一个男孩的家门。
孩子不乖,总得父母管教才是。
常青冷冷地想,他得告知长乐巷这些背地里碎嘴的人一声,至少在郡守府附近的这块地儿,孩子犯了错,罪是要大人一同担着的。
芸娘晚上回来的时候,皎皎已经做完两个菜了。
这年头能吃的菜少,无非是青菜白菜豆芽菜,外加蘑菇茄子之类,这几个菜来回烧好几年,想做得不好吃都难。
皎皎今日回来得早,芸娘惊讶,问皎皎是怎么回事。
她说实话:“流民的事情看起来挺严重的,二公子要去处理这些事,这些日子就让我在家自己看书。”
“郡守不在,二公子只能多多劳累。”
芸娘叹息一声,赶皎皎去看书,说她要再准备两个小菜。皎皎没有和她争,应了声后,转头先去数了数芸娘带回家的铜钱。
今天对上了。
她起身告诉芸娘这件事,芸娘舒了口气,笑眯眯:“那真是太好了。”
因着不用再去郡守府读书,皎皎干脆带了几本书,每日和芸娘一起去糕点铺。
青石街离长乐巷有三条街的距离,街上多小贩和行人,街头巷尾的确有乞丐在乞讨,但都是老面孔,显然非幽平郡来的流民。
看样子事情还没那么坏。皎皎想。
糕点铺子在祈水郡和长乐巷开了三年,由于二公子明里的照顾惹了些非议,但糕点的确糯软可口,形式模样还新鲜,因此老老少少爱光顾的不少。
清晨的时候客人最多,辰时一过,来买的人就少了许多。
皎皎得了空,坐在柜台后的小椅子上,拿出书本开始复习功课。
背了几句,忽听到有一个客人来买了四个红豆糕后与芸娘聊起天来。
客人声音粗粝苍老,皎皎听出是住在青石街另一头的木匠阿叔夏酉:“见了鬼的殷地的蛮子!做的什么孽哦,到处打仗,害得那么多人跑来祈水郡。”
这年头平民百姓没什么文化,认识字的都极为罕见,在这种大环境下,普通百姓的名字都是父母瞎取的。
比如卖货郎十七,他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当年他父母养了十七只鸡鸭。再比如夏酉,他叫这个名字也不是因为他姓夏,而是因为他出生在夏天的酉时,生完他后,打更郎从外头经过报了一声酉时到,他爹脑袋一拍,从此就喊他夏酉。
以此类推,夏酉下面几个弟弟妹妹有的叫春巳,又的叫秋辰,更好笑的是夏酉的五弟弟和他是同一个季节和时辰出生的。
一个家总不能有两个夏酉吧?他爹于是叫他五弟弟二酉。
夏酉今年三十七,却已经有一个三岁的孙儿。他孙儿非常喜欢吃皎皎家的糕点,因此夏酉每日都会来买两盒。
他是个粗中有细之人,本性良善,在芸娘初到青石街的时候帮衬不少,一来二去同母女俩关系就好了,皎皎小兔子小乌龟之类的糕点的模型就是托他做的。
夏酉在祈水郡待了几十年,朋友多,消息路子广,知道的消息不少,之前流民要来的事情也是他闲聊时和芸娘说的。
见他今日仿佛又得了什么新消息似的,芸娘用油纸替他装好四块红豆糕,递过去后,好奇道:“夏酉,发生什么事情了?”
夏酉叹道:“西城门外的流民越来越多,官兵都压不住哩!芸娘,你可还瞧见街上还有什么巡逻?他们全都被派去西城门的门口了!”
摇摇头,他道:“可惜还是没拦住。听说昨晚趁着官兵夜班交接的一刻钟内,不少人已经涌进来了。”
这可不是小事!
芸娘胆子小,想得也多,听闻如此,当即俏脸发白:“可我早上来的时候,并未在路边看见流民呀。”
“现在都在西城待着,走不到我们这里来。”
夏酉道:“但我估计迟早还是会来到青石街的。流民这么一波一波地来,城门根本挡不住,到时候估计城里的街道上处处都是流民。哎,这叫什么事儿。”
他倒不是嫌弃流民怎么样,只是经历过的事情多了,知道流民一多,城里就容易乱。
城里乱了,倒霉的还是他们这些做普通买卖的小老百姓。
夏酉说完消息就提步走了,留下铺子里心神不宁的母女俩。
芸娘在原地愣了会儿神,冷不丁突然转身,把皎皎抱在怀里。她一向瘦弱,这一抱却使上了十二分的力气,把皎皎抱得紧紧的,教她几乎快要喘不上气来:“皎皎,别害怕,我们一定会没事的。”
她喃喃:“娘一定会保护你的。”
……其实更害怕的是她娘吧。
皎皎心知肚明,但还是乖巧地任由芸娘抱着,轻声道:“娘,我们一定会没事的。”她安慰芸娘:“二公子那么厉害,他一定能处理好的。”
芸娘一定:“是的,还有二公子。”
在她心中,郡守府的二公子是个无所不能的大善人,天底下没什么二公子办不到的。思及此,她松开皎皎:“有二公子在,我们不需要太过焦虑。”
崔宿白的确做了很多事情来处理流民的问题。
他让人把城外的流民都聚集到一处,给他们搭建住处,还开放粮仓,每日派人去城外布施米粥,这些举动都很大地安抚了流民,让流民们不再每日挤在城门口,拼着命想要挤进城来。
可安稳没两天,流民中又生事端。
由于流民没人每日的粥数都是定量的,对于一些人来说这个量足够活下来,可对于另一些人来说却不足以饱腹,因而难免有人恶向胆边生。
夏酉说,有个男人在一晚上杀了两个妇人和三个孩子,抢了她们的粥。有一便有二,第二日,其他饿不住的男人竟然也开始效仿。
夏酉还说,等城外的士兵发现的时候,已经有百余人受难,受害的多是老弱病残。
为了活下去,流民再次□□,更多的人堵在城门口,砸门想要进入城中。
这一回,城里的守卫没有阻拦得住。
直到半个时辰,城里所有的守卫赶到后,一批又一批闯入的流民才终于被拦住。
而这半个时辰,城里进来多少流民?
夏酉说芸娘说:“五千人不止。”
半个月后的这一日,皎皎如同往常一样和芸娘去青石街的铺子里。沿途的街道原本都是卖野菜的小贩,此刻却睡满了一群又一群的流民。
男女老少都有。
他们披散着凌乱的长发,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早已经看不出原有的颜色。所有人都倦懒地躺在地上,裸露在外的肌肤沾满了泥垢,眼睛半阖,萎靡不振。
皎皎注意到,他们的神态是麻木的,眼里没有光。
芸娘牵着皎皎的手经过时,不自觉加快脚步。
她不忍地移开目光,低声对皎皎说:“我们快些过去。”
在搬来祈水郡之前,芸娘带皎皎经过许多地方,但除了有一次差点撞到战场上,其他时候大多有惊无险。
她们知道流民,也见过流民,却从没离流民们这么近过。
——近到可以闻到他们身上的味道,也可以看到他们因干涸而皲裂的嘴唇。
芸娘说不清此刻是什么心情。
她既对这些流民感到怜悯,又忍不住为早些年自己和女儿没有沦落至此感到庆幸,同时内心更多涌起的,还是对未来的不确定和恐惧感。
世道太乱,她们侥幸过了三年稳定平静的日子,可这样的日子到底还能持续多久?
仿佛感应到她的情绪,皎皎沉默回握她的手。
她说:“娘,我们要一直在一起。”
芸娘听得差点眼泪掉落。
她回想当初生下皎皎时,身侧有人替她可惜:“怎么就不是男孩呢?”
八年过去,芸娘亲眼见着皎皎从一个只会哇哇大哭的粉团子成长到如今懂事又漂亮的样子,她想:不是女孩又怎样呢?她的皎皎这般好,世上哪个男孩比得上。
芸娘攥紧皎皎的手:“嗯,娘一直陪在皎皎身边。”
祈水郡的百姓是怕流民进来作乱的,等流民真的进来后,大家都提心吊胆地过了两天日子。等见流民们或许因为体力尽失,要走几步都很困难,完全没力气作乱,又有不少人开始对他们心生同情。
好歹都是一国的人,幽平郡的百姓变为流民,说到底还是殷地的蛮子坏,不安生在蛮地待着,整天入侵这个国家进攻那个国家,烦人得很。
城中有这种想法的百姓不少,因此时间一久,祈水郡城内少数人也开始自发给流民送起食物。
这一日到了糕点铺后,芸娘没有立即开门,而是先拿出篮子,用油纸包了一些各种口味的糕点,打算去分发给巷口的那些流民。
皎皎犹豫片刻,也学着母亲的样子,在自己常提着的小篮子装了些糕点。
母女俩出门,正巧遇上隔壁同样挎着篮子出门的蕙娘。
蕙娘家是青石街上卖烧饼的,家中同样住在长乐巷。皎皎曾听她在背后说过芸娘和自己的坏话,受蕙娘影响,她的儿子也是长乐巷中喊皎皎“野种”喊的声音最大的一批人。
此时瞧见芸娘母女也打算出门的样子,蕙娘瞥了眼她们的篮子,哼了一声,没多说什么,撇撇嘴只管自己先走了。
去的方向是青石街流民所在的地方。
芸娘和皎皎面面相觑,俱是一笑。
皎皎拉了拉芸娘的袖子,和芸娘说悄悄话:“娘,我以前一直觉得她是个坏人。”现在看来,每个人都的确并非一面就看得到底的。
芸娘掩唇笑:“我也没想到她是这种嘴硬心软之人。”
惊讶一番后,母女俩跟在蕙娘后头,也朝着青石街的街尾走去。
等到了地方,却发现来时冷清的青石街的街尾此刻拥满了人。
芸娘和皎皎挤开人群往前走去,这才发现她们不过离开两刻钟,流民堆前居然来了个惹是生非的活阎王。
等彻底清楚发生了什么,母女俩都愣在原地。
只见一个粉皮白面、锦衣玉冠的富家子正站在街口哈哈大笑,抚掌而笑,乐不可支。
在他面前,十几个蓬头垢面的流民青年却打做一团,你一拳我一脚,疯狗一般地朝着中间扑过去。
这群流民青年为了什么打架?
——为了一个肉包。
一个流民抢到了肉包,立马躬下身子,拼了命地把肉包往嘴巴里塞。肉包不小,他一时塞不下,便用两只手封了口,想把包子使劲吞进肚子里。
旁边的流民青年见此,纷纷对他拳打脚踢。
被打的男子并不还手,被人从身后击倒在地上后,他干脆弓起身子,把自己蜷缩城一块,双手仍旧死死地护着口中的肉包,纵然被打得鼻血直流,还是重复着僵硬的咀嚼动作,一口一口地咬着口中的包子。
肉价贵重,寻常百姓也过不起天天吃肉的日子,这饿了月余、濒死只靠草根过日子的男子吃着肉包,吃着吃着忽的流下泪来。
在人群中,他挨着打,无声地吞咽。泪水流过他脏污的脸,滑出两道痕迹,紧接着掉落地上,隐没不见。
皎皎看得浑身冰冷。
她站在原地,浑身的血液几乎要冻结,还没从眼前的事情中反应过来,便见那富家子被逗得笑得前仰后合的富家子又开了口。
“打得好,打得好!这可比斗蛐蛐还刺激!”
那富家子从下人手中接过另一个肉包,向着流民的方向再次扔过去,拉长声音得意洋洋道:“这回抢了肉包的人还有赏——谁得了这个肉包,我就给谁一处城内的住所,让他一家在祈水郡里安定下来!”
对于流民来说,还有比摆脱流民身份、重新回归到正常生活更好的诱惑吗?
随着肉包子抛到空中的一瞬间,所有的流民全都爬起身来。
不止有青年壮年,还有一只脚快埋入棺材板的老人、瘦骨嶙峋的女人,甚至还有几个没有皎皎高的男童女童,所有人都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前扑去,饿狼一般的眼神死死地盯着那一只白白净净、散发着鲜香的肉包。
——不,不是所有。有一人没有动。
在流民们斥人的怒喝、嘶哑的哀鸣、拳肉相碰的声音中,皎皎脸色惨白,往后退了一步。
她没有去看斗做一堆的流民们,而是越过他们,看向更远的地方,视线落在墙角孤零零抱膝而坐的少年身上。
仿佛注意到了她的注视,那少年偏过头,朝着她的方向望来。
没有任何预期的,皎皎看到了不该出现在这种喧闹环境的一双眼睛。
黑白分明,干净沉静,仿佛和这眼前所发生的一切荒诞事情不相干似的,他一双眼澄澈得像是雨后的湖面,又淡漠得像是高山上白皑皑的雪。
皎皎怔住。
似乎没料到有人会注意自己,少年看着皎皎片刻,率先移开目光。单薄的眼皮敛了敛,那双漂亮的眼睛便被不动声色地遮掩。
他沉默地低下头。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更得比预期迟一些,但我写得也不少,抵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