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木小案上放着一只三角炉,透过青铜饕餮的镂空纹饰炉,隐隐可见其内明灭不定的炭火。
刘初安抖了抖宽大的袖口,将两只纤白的手掌罩在炉上,热气翻涌,炙烤着冻的白中发青的手掌,过了片刻,麻木的手掌才恢复了知觉。
微微侧了下头,看着身后跪伏在地埋着头的张逸,问道:“此行可还顺利?”
跪伏在地的张逸不敢抬头,额头贴着冰凉的石砖地面,回话道:“百般阻力,千难万险。”
将烤热的掌心贴在脸上,只觉一股热气从脸颊钻进脑仁里,思绪都变快了几分,刘初安‘嘶’了一声,接着问道:“除了襄平和武次两地,还有阻力?”
“各地家族盘踞已久,兼并土地无数,私垦田地更是数不胜数...”
张逸微微抬起了头,有些小心翼翼地扫了一眼少女的背影,
“此事只怕...要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刘初安音调不增不减,极为平淡地说道:“我将如此重任交于你,前后费了三年的时间,你只给我一句...从长计议?”
张逸连忙埋下头,额头死死顶住地面,“逸,罪该万死,请小姐降罪。”
屋内安静了几息,寒风从门窗的缝隙钻进,发出‘嘶嘶’的细细鸣叫,极为吵人。
“唉。”刘初安叹了口气,转回身子,“说说,这几年都查到什么了。”
“幽州下辖十郡一属国,九十邑,除去老幼,共计四十三万五千户,两百五十二万口。”
张逸飞快地答道,随后顿了顿,又接着说道:
“各地乡绅强取豪夺,土地兼并之甚已骇人听闻,家家户户皆为佃户,鲜有余粮。”
官商乡绅相互勾结,拉成一张大网,贪墨舞弊也好,兼并土地也罢,都是意料中事。
百姓没了田地,就只能为他人种地求生,沦为佃户,种着原本自己的地,却拿不到原本该有的粮。
丰年还好,勉强果腹,若是碰到灾年,不知有多少人吃不上饭。
灾民又不会等死,要么落草为寇,要么揭竿而起,横竖都是一个死,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可怕的是这张官商乡绅织就的大网,遮住的不是一县一郡,不是幽州一地,而是整片大汉的天。
大汉江河日下,自灵帝刘宏买官鬻爵,各地官吏贪赃枉法成风,逼得黄巾张角揭竿而起,天下九州响应云集,重创汉室江山。
灵帝无奈,为了扫平黄巾军,只得放权给各郡,却不成想权力下放再难收回,地方豪强从此自立山头,听调不听宣。
从张逸的角度看,他受命调查此事,理清脉络,核心是为郡守刘虞、为小姐刘初安排忧解难,自然是不希望幽州动乱,给主公添麻烦。
所以张逸说的没错,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官吏乡绅纠缠不清,本应抽丝剥茧徐徐图之,慢慢改制,虽耗些时日,但无风险。
可刘初安没有时间了。
董卓入京,让天下群雄都看到了汉室的软弱,不知有多少人已经开始秣马厉兵,图谋大位。
幽州地处边疆,有抗敌守土之责,边军抽调一丝,就多了一丝外敌入侵的风险,又偏偏汉室自家院内起火,不得不管。
刘初安不想等,更等不了,改制势在必行,无论谁拦在路上,都要被压的粉碎。
若无人敢担这份责任,就由她来吧。
思索良久,也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久站麻木的小腿唤回刘初安的神智,她单薄的身子轻轻晃了晃,似有千斤巨石落在肩上,要硬生生压垮她一般。
“张逸。”她唤了一声,不知为何有些低哑。
“在。”张逸立即应声。
少女低下眼眸,睫毛微不可察的抖动了一下,右手探进怀里,取出半块青铜虎符。
她说:“辽西郡海阳县内有我八千私兵,统帅将领名叫田逑,你拿这块虎符去找他,把事情办了。”
田逑,是小姐身边原来的马夫,足有六七年没听过他的名字,还以为是惹怒了小姐被杀了,不曾想居然成了将帅。
张逸干涩地吞咽了一下口水,不敢去接虎符,蜷着酸困的身子,将身体放的更低了一分。
他说道:“逸生性笨拙,恐误小姐大事,还请小姐明示。”
“我说...”刘初安拉了个长音,猛的看向张逸,随着身子转动,大氅在惯性之下‘忽’地张开。
少女眯着眼,说道:“我让你,去把那些人,都杀了。”
张逸闭着眼,蜷缩的胸膛急速起伏着:“不查明,不谈判吗?”
少女勃然大怒,声音变的有些锐利起来,“幽州足足九十邑,小村小寨数不胜数,一个个去查,一个个去谈吗?”
“张逸,我等不了。”少女怒视着他,吼道:“我要粮食供养边军,我要粮食喂养新兵,我要钱招兵买马,你明白吗?!”
“...逸,明白。”张逸有些艰难地吐字道。
过了十几息,他又问道:“敢问小姐,杀光兼并田地者,杀光勾连官吏者之后,土地如何处置。”
刘初安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给自己壮胆子一样,说道:“全部交由地方县令管辖,本地百姓照常耕地务农,全县务农百姓每人每月发放四十斤粮食,其余全部缴入粮库。”
静,死一般的寂静。
收尽全州耕地,将全州百姓变成她刘初安一人的佃户,这是何等的骂名,这是何等的愚蠢!
四十斤粮食,老弱妇孺尚能度日,壮年劳力吃不饱,还要每日为她劳作,这不是要逼反全州百姓吗?
刘初安接着说道:“另外,允许百姓开垦荒地,凡开垦所得,十税其五。”
“小姐。”张逸说道:“若百姓出逃怎么办?”
“不会的。”少女摇了摇头,“换到往日,百姓定会激愤难平,可如今黄巾刚刚平定,乱世之中,百姓求存,求的不是钱财,是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