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宸一路躲避着人群,专走人迹稀少的小巷,绕过在池塘边收拾残局的玄洲修士,来到鹰堡侧门。像往常那般敲门后,鹰仆开了门,她迅速闪身入内。听完她的吩咐,鹰仆很快给她安排了一间卧房。
“若有其他人问起,一律都说我尚在昏迷,已被鹰堡医师看过,没有大碍,只需安心休息等待醒来即可,别让他们进来。”青宸对铜镜卸下人皮面具。取下面具透透气,痒疹才能恢复得更快。
鹰仆在旁躬身应道:“三殿下放心。”
“多谢。”青宸望着铜镜。方才被面具遮挡,脸上只有下颌露出鳞片,而此刻她露出真容,镜中女子容颜虽美,但脸颊布满了鳞片,全然不似人类。她叹了口气,放下发髻,用散碎长发遮住脸颊。
“不扰三殿下休息了。”鹰仆退出门去。
青宸把面具收回储物袋,起身放下卧榻纱帐,钻进被子里。
药效渐起效用,掌心不再疼痛,但身上仍余痒难耐。她在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安睡。
这毛病,她从生下来便有。偌大的东溟龙族,唯有她对污浊如此敏感。
幼时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无法像族亲们那样,或作为圣殿龙使,遏制纷争除邪镇恶,维护东溟圣规,或成为水神,去广阔天地间缔造水脉,造福芸芸众生。
尽管这些是她与生俱来的使命,她却只能深居圣殿,努力修炼五境神术,以期早日控制水流,去适应浑浊的世间。但五境神术的修炼方式太过特殊,她无法在外界待太长时间,也就迟迟无法升级。
她如此挑剔,又如此另类。很多族亲对她渐生成见,甚至包括父亲,东溟海至高无上的存在,龙神,都不免拿她与姐姐们反复比较。而母亲,早已她出生时就不幸去世。
娇惯、无用,组成了她的名声。一句句评价,像一根根锥心冰刺,她无可辩驳,照盘全收。
她也不想当天生无用的三殿下,但与生俱来的毛病,她甩不开,挣不脱,只能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中,学会与之和平相处。
好在一向照顾她的长姐送来一件珍宝——化浊珠。它小巧玲珑,只用挂在胸前。注入灵力后就能展开结界,阻挡绝大部分污浊触碰肌肤。
她喜出望外,有了化浊珠就能出远门。在圣殿待了太长时间,她早就无比向往外面的世界。
四处游历时,她的五境神术进展神速,短时间内就突破了第五境,还结交了雪羿这样的好友。原来在这浩大天地里,要比在压抑的东溟圣殿自在得多。她回圣殿的时候越来越少,随之而来的争议也越来越多,她身上又多了个新名号——逆子。
如今她早就不像幼童时,痒疹发作只会哇哇大哭,也不会在听到刺耳评论时就独自难受。再煎熬的发作,她都会平静接受。再难听的话,她都会……当成耳旁风。
呵,这么多年,她早就想通了。又不是她的错,她反省什么!
各种名声背了几千年,无所谓了。
但是现在化浊珠掉了……简直像剜了心尖肉一样心疼啊!
青宸躺了一会儿,忽听门外传来脚步声。她连忙将被子盖到耳旁,遮住脸颊鳞片。“吱呀”一声,门被推开,她迅速闭眼保持不动。
“城主说过,待她醒来,便将她送回青龙祠,还请掌门放心。她正在昏睡,莫要吵醒她才是。”是鹰仆的声音。
“我不会吵醒她。”云渊说道。
竟然是他来了!
他们站在房中说话,声音透过纱帐传来,青宸竖着耳朵听。她知道,玄洲仙宗知晓后,肯定会派人过来看看,但没想到是掌门亲自过来,怪不得鹰仆没拦住。
鹰仆又道:“现下城主正在青龙祠,等着与掌门和石长老商议谳决大会,您二位在这,只怕……”
“门下弟子失踪,我们心里焦急,还请理解……尤其是阿尘师妹,我昏迷前,隐约记得是她救了我……但我醒来后却听掌门说她失踪了,到处都找不到。我实在愧疚至极……眼下见她得救,心才放下。”
连江秉也来了,他不是晕过去了吗?听他声音虚弱中气不足,应是刚醒来就赶来看她了,人还挺好。
鹰仆接着说道:“既然已经看到人了,便请回吧。仙长身中瘴毒,现在也亟需休息。”
云渊忽然说道:“江秉,你先回青龙祠休息。我在这看看她,你们不必在旁等候。”他径直在房中小榻上坐下来。
青宸心中咯噔,不要啊!你快走!别看我!不需要!
身上的痒虽在缓解,但还得时不时挠一挠。他坐在旁边,她只能装睡,这让她怎么挠!
鹰仆忙问:“大乱方歇,掌门不回青龙祠收拾后续吗?”
云渊淡然应道:“该查的都已查清楚了,该救的弟子都安顿好了。至于谳决大会……江秉,你回去转告他们,谳决大会由他们先行商议,左右都是那些流程,我不在也无妨。”
“这……”鹰仆看了看纱帐里面的青宸,又看了看坐在外面的云渊。
青宸闭着眼,在心中默念:你们最好都走!快把云渊带走!把他带走!
“好。掌门亲自看顾,阿尘师妹定会安然无事。”江秉朝掌门拱手一礼,“弟子先行告辞。”
见鹰仆面露犹疑,云渊疑惑问道:“我在这里留不得吗?”
“那倒不是。”鹰仆连忙躬身。
“那为何频频想让我走?”云渊眸中疑虑渐浓。
“在下绝无此意……”鹰仆想了想,又道,“云掌门亲自登门,城主不在,也不要我等在旁侍奉,多有失礼。”
“不要紧。我在这等等,看她何时醒过来。你们先出去。”云渊重回淡漠面色。
鹰仆踟蹰几许,终是叹了口气,只好领着江秉退出门去。
随着两人离开,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
青宸平静的睡容下,心里却在哀叹:你们怎么回事!快点把云渊带走啊!
她只能装睡保持不动,这样一来,痒感竟放大了数倍,手臂也痒,掌心也痒,脸颊也痒。手上还能慢慢蹭一蹭,但脸颈上的痒,仿佛一队队蚂蚁爬过肌肤,她却只能僵直不动生生忍着。
啊啊啊,他为什么要留下!
为,什,么!
青宸心中把云渊骂了百遍,忽觉他走到了榻边纱帐外。就算闭着眼,也能感觉到他隔着纱帐落下的目光。
等等,她现在没戴面具!
不要掀纱帐!她并不想让他欣赏身上的青色龙鳞!
谢谢掌门关怀,快走!
青宸不停在心底默念。
而云渊只是在纱帐外安静站着,望着里面模糊的人影。听她平静呼吸着,他悬了半日的心终于落下。
那时周围到处都不见她,他却要护着昏迷的弟子,应付尸魔不断袭击,还得强行沉下心渡化真气,迟迟无法抽身。他心中冒出一股从未有过的焦躁。
待救回弟子,除完尸魔,他跃入水中四下寻找,将池塘净化得清澈见底,下到暗河搜寻许久,却依然不见她的身影。
外人看来,掌门急着去救失踪的弟子,遍寻无踪,面若冰山。可他们都不知道,他丹田真气已在脏腑里乱窜,许久才压制下来。后来大家一起去找阿尘,还是遍寻不见。云渊的面色越来越冷。
直到他收到消息,得知巡逻鹰兵在城郊海边发现蛟妖,雪城主当即赶去擒敌,将昏迷的弟子阿尘救回鹰堡。云渊便立刻来到鹰堡。
玄洲心法以气御物,最忌心浮气躁。云渊向来心静,今日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很久没这般气乱了。而上次让他气乱的人,依然是她。
云渊长长一叹,轻声道:“若蛟妖掳走你逃往海边,何至于会等到雪羿去擒?你独自下水救回同门,与蛟妖相斗却能安然返回,又岂是新弟子能做到之事?还要装作你不是青青么?”
她沉沉睡着。他默然转身,重新坐回小榻。
其实,帐中的青宸听到青青两个字时,忽然浑身一颤。只是她仍强忍着闭眼不动,以免被他看破。
两百年了,再听他说出这两个字,依然如此羞耻。
那时他们正一起调查桂川魔气的来源,来到山间壅积湖。之前她问过湖中小鱼,得知水神就住在湖西水底。
一路走来,山中常有薄雾,起初她并未在意。直到走进一片树林,树间雾气渐浓,仿佛烟纱笼罩,模糊了方位。他们转了几圈发现又回到原地,才惊觉此处是一道迷障。
青宸暗中催动五境神术,周围雾气纹丝不动,显然不是天然形成的雾障,而是被故意设置的法阵。这时她身上突然泛痒,才猛然惊觉,不知何时自己竟中了毒。她连忙启用化浊珠,但头脑仍开始昏沉起来,灵力再难以调动。
云渊察觉到她的异样,忙问:“你怎么了?”
青宸蹙起眉:“有些难受。看来这是法阵,只有解开阵眼才能出去。”
若论钻研法阵之术,首屈一指的门派是太常山麓的东雾谷,玄洲仙宗并不擅长。但凡这法阵复杂一些,他俩就得费些功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