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他们为父皇守灵也是大功一件,兰珏——”

沈明妱身后的年轻女官上前,垂首恭听。

“给他们每人十倍赏赐,从公主府出,记得所有赏赐折算成现银给他们,无论何种情境,现银总方便花销。”

“是。”兰珏敛容,领了命,回头嘱咐跟随的女官,女官领命后自会去办理。

沈明妱在众人的谢恩声中无声地垂下眼眸,看着手里最后一张暗红色的经文,半晌后才缓缓地将经文放进火盆中,火苗舔舐着经文上密密麻麻的血字,转瞬间便化为烟灰。

她抬手时袖口滑落,露出一截雪白的臂膀,原来欺霜赛雪般的无暇皓腕上赫然横着一道血肉翻卷的伤口,伤口还微微渗着血丝,瞬间刺痛了兰珏和陈让的眼睛。

兰珏扶着沈明妱起身,红着眼睛劝她:“公主。还是让御医包扎下伤口,天气炎热,若是伤口感染疮疡就不好治了。”

陈让更是心疼地直抹眼泪,他打小就伺候大行皇帝,到如今已有三十余年,沈明妱是他看着长大的,他一个太监无儿无女,难得遇到大行皇帝仁善,待他极好,公主也一直说要接他去公主府养老,只是他伺候大行皇帝久了,怕旁人伺候得不顺心,这才一再耽搁了。

谁成想大行皇帝突然驾崩,驸马紧接着就造反了。

他可怜的公主,怎的这般命苦!刚经历丧父之痛,又遇上徐彧这没良心的乱臣贼子!公主待他情深义重,大行皇帝对他也视如己出如同亲子,他竟敢背主谋反!

陈让忍不住在心里啐了一声,忘恩负义的混账东西!就该下十八层地狱!

他在心里将徐彧祖宗十八代都骂一遍,却不敢宣之于口,倒不是怕得罪徐彧那个逆贼,实在是公主的耳朵里听不得脏东西。

陈让心疼地看着沈明妱手腕上的伤口,也跟着劝道:“公主听咱家的话,啊,陛下在天有灵,看见您这般不爱惜自己,岂不圣魂难安?”

陈让用这样的口气对一朝公主说话,其实算得上僭越。只是沈明妱的母后早逝,大行皇帝痛失爱妻后也不肯选后纳妃,全权交给乳母抚养又怕她们侍主不力,委屈了女儿,便将沈明妱接到大兴宫亲自抚养,接见大臣处理朝政时都抱着沈明昭。但身为皇帝难免政务繁忙,不可能时时刻刻照顾女儿,因此沈明妱年幼时多半时间是陈让在照顾。

陈让与这对皇家父女说是主仆,其实早就是一家人了。

大行皇帝驾崩到今日,整整三十五天,沈明妱心中的失去父亲的哀痛才平复些许,此时听陈让提到父皇,悲伤重新席卷而来,她的眼圈瞬间红了,哽咽地问陈让:“我给父皇烧了孝子经文,父皇一定能登极乐,对不对?”沈明妱本是极张扬明艳的长相,只是如今一双秋水明眸蓄满水雾,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悲伤之情溢于言表,是众人从未见过的羸弱之态,任谁看了都不免心生怜惜。

“有公主您割腕放血,又亲手抄写血经,陛下定能永登极乐!”陈让坚定地道。

得到陈让肯定的回答,沈明妱终于露出了父皇驾崩后的第一个笑容,只是刚展颜,大颗大颗的泪珠就顺着洁白柔美的脸颊滚下。

陈让看着心酸,忙转过头不忍心再看。

兰珏走出太极殿,示意早就侯在殿外的御医进殿给沈明妱包扎。

御医查看伤口,跪在地上胆战心惊地开口:“公主手腕上的伤口太深,需得缝合才能愈合,只是……怕会留下疤痕。”

陈让皱起眉头,心疼不已,公主美玉一般的手腕,竟要留下一道丑陋的疤痕!

陈让深恨自己没日夜守在公主身边,若当时他在,拼着一死也要拦住公主伤害自身。陛下才不会稀罕什么孝子血经,陛下视公主如命,怎么舍得公主用那么大一把刀割伤自己手腕放血!

沈明妱闻言只是低声“嗯”了一声,语气平淡,听起来并不在乎自己手腕是否会留疤。

陈让心里清楚,这样深的伤口不可能不留疤,只能再三叮嘱太医将伤口缝合得好看些,最好别留疤,就算留疤也尽量轻淡些。

御医也只敢说“尽力”。

缝合伤口需得服用麻沸散止疼,沈明妱在兰珏的搀扶下,脚步虚浮地走出太极殿,走进大兴宫东边第二间配殿,沈明妱幼年时曾在这里住过五年,直到满十岁才在被挪进后宫的昭阳宫。

御医早就做好了准备,沈明妱点头后,跟在他身后的年轻御医奉上一碗麻沸汤,沈明妱端起后一饮而尽,过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她的眼皮渐重,陈让早在软榻上铺好高枕软垫,兰珏扶着她在软榻半躺下,方便御医缝合伤口。

沈明妱意识渐渐昏沉,思绪却一直未停。

父皇在端午辟邪宴上突然暴毙,她严令彻查,两万禁卫军五日内将整座皇城翻个底朝天也没有查出蛛丝马迹,太医院众口一词,一致认定皇帝是突发心疾,太医院院首跪呈脉案,上面清清楚楚地记录着皇帝在端午前月余便有心口不适的症状。

沈明妱不得不接受自己的父皇是死于突发心疾。

沈明妱五日里不眠不休,水米不进,未及第六日便晕了过去,吓得一众女官内侍肝胆俱裂,手忙脚乱地将沈明妱抬到东侧殿。

陈让亲手熬了人参水喂她服下,沈明妱悠悠转醒后不发一言,不顾众人阻拦,回到太极殿,伏在大行皇帝灵前痛哭哀号,擗踊附心,彼时林相选定的嗣君沈誉隆正在祭拜大行皇帝,预备大行皇帝三七过后即刻登基。

徐誉隆泪如雨下,明明没见过大行皇帝几面,却哭得像死了亲爹一样,群臣环跪在沈誉隆身边,一边痛哭流涕一边劝慰沈誉隆节哀。

沈明妱这个大行皇帝的亲生女儿,身边却无人问津,只有沈明妱的外祖母成国老夫人搂着外孙女捶胸大哭。

沈明妱在明德一朝受尽大行皇帝宠爱又如何?大行皇帝头七未过,嗣君就有意给沈明妱这个大行皇帝唯一嫡亲血脉一个下马威,言永乐公主身为外嫁女,没有资格为大行皇帝守灵,还要命人将沈明妱“请”出太极殿。

大行皇帝就沈明妱这一点血脉,沈誉隆竟然要在大行皇帝灵前将沈明妱驱逐出灵堂,分明是要拿沈明妱立威,也是警告沈明妱,她只是个公主,大行皇帝一死,她的荣辱恩宠全系新帝一人,任你永乐公主在明德一朝如何嚣张跋扈,现在也得在新君面前夹紧尾巴做人。

林相奉命来“劝”沈明妱回徐国公府或是公主府,气得成国老夫人一口啐在他脸上。成国老夫人是先皇后的母亲,大行皇帝在世时视成国老夫人如亲母,最重要的是,成国老夫人手里有一根大行皇帝亲赐的龙头拐杖,上可打君王,下可打奸佞,就算林相也只能退避三舍,他好歹也是三朝元老,真要被龙头拐杖捶上几下,这老脸也别要了。

沈明妱照旧在太极殿为父皇守灵,顺便冷眼旁观沈誉隆一边在自己父皇灵前装孝子贤孙一边将大兴宫翻了个遍。

沈明妱自然知道沈誉隆在找什么——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传国玉玺。

没有玉玺在诏书上盖印,沈誉隆这个嗣君就算登基也算不上名正言顺。

国玺迟迟找不到,沈誉隆甚至动了逼问沈明妱的心思,沈明妱也不含糊,父皇灵位在上,一个还未登基的嗣君就想逼迫她?还早了些!

沈明妱甚至没多看沈誉隆一眼,明摆着不认这个所谓的嗣君,只一挥手,跪在她身后的兰珏拿出圣旨。

一张盖了玉玺的圣旨,由大行皇帝御笔亲书。有这份圣旨在,只要是沈氏皇室宗亲,无论谁登基为帝,都得按圣旨所说的,封沈明妱为镇国长公主,享亲王待遇,沈明妱所出子女,子为亲王,女为郡主,世袭罔替,且宣州永为镇国长公主封地,一切军事政务税收官吏任用皆由公主自理,无需上奏朝廷。

最重要的是,大行皇帝将所有暗卫都交给了永乐公主,以防自己身故后女儿无所依靠,受人欺负。

除了大行皇帝和永乐公主自己,没有人知道公主手下有多少暗卫,只知道这些暗卫个个都是以一当百的死士。

沈誉隆和林相的脸极为难看,永乐公主手持大行皇帝御笔亲书的圣旨,身后又有母家成国府撑腰。现任成国公是永乐公主亲舅舅,也是先武帝一朝的状元,明德帝继承兄长先武帝的皇位后,每届科举都交给自己小舅子主持,如今,满朝文官大半出自是成国公门下。

更别说永乐公主的夫君是统率三军的新任徐国公,连下北周十座城池,是大雍立国后在外战上赢得的最大胜利,权尊势重,不久就要荣耀归朝。

沈誉隆想用沈明妱立威不成,反倒被沈明妱拿捏住命脉,想要传国玉玺?且去找吧!

找不到?那她也没办法。

文有成国公,武有徐国公,暗里还有神出鬼没不知数量的暗卫,别说沈誉隆还没有登基,就是登基了也拿沈明妱没有办法。

沈誉隆和林相的脸当时立时就像开了染坊,青一阵黑一阵,十分精彩。

林相端着老臣的架子苦口婆心地劝说沈明妱以大局为重,还没说两句,就被匆匆赶来的成国老夫人啐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