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妱一双明眸灼亮,露出盯上猎物一般兴味盎然的神情。
好一个翩翩少年郎!
马车行至宫门,皇上身边的内侍总管陈让早已等候多时,远远看见马车行来,急不可耐地迎上去。
“哎哟小殿下!老奴都等得望眼欲穿了,您怎么才回来?”
陈让尖细的嗓音惊醒还在出神的沈明妱,她打开车窗,不疾不徐地笑道:“陈总管怎么亲自来接本宫?”
“老奴心里着急啊!”陈让虽然在抱怨,语气却十分亲昵:“陛下都派人来问过五回了!您金尊玉贵的,出宫也不带侍卫和女官,这要是在宫外遇到什么危险,即便只是掉根头发,陛下也受不住啊!”
夕阳斜斜照入车窗内,身份高贵的少女忽然低头浅笑,夕阳映在她白皙如玉的面颊上,整个人仿佛笼罩在神光中,明艳不可方物。她安慰陈让几句,又谢过两位表哥护送她回宫。
谢廌和谢执安早已下马,听见沈明妱道谢,自然不敢受,谢廌道:“公主言重了,护送公主安全回宫本就是谢家分内之事。”
语气客气恭敬,却也疏远。
就连冒着家法伺候的风险带她去烟柳河买酒喝的谢执安,此时也是低眉顺眼地站在一旁,只有臣子对君主的恭敬,看不出表兄对表妹该有的血缘亲近。
沈明妱也不甚在意,她早已习惯这种差别极大的相处方式,她回首遥望皇城外的京城,残阳如血,斜照当楼,这等壮丽的美景,在皇宫里是看不见的。
谢家兄弟已经和宫中禁卫做好交接,宫门即将下钥,按规矩宫门下钥后,无职外男不能入宫,谢家兄弟也只能将沈明妱送到宫门口。
谢家兄弟垂首立于马旁,目送沈明妱的马车进入皇城。
马车缓缓前行,快到宫门时,沈明妱忽然从车窗里探出头,扬声道:“烦请表哥回去告诉舅舅,我已有意中人,莫再为我的婚事操心。”
永乐公主在皇城宫门前当众高呼已有意中人,可谓石破天惊,不等天黑就传遍整个京城权贵圈。
所有人都在猜测到底是谁家儿郎这般倒霉被永乐公主看上了?
御史言官们彻夜未眠,在烛火通明的书房里奋笔疾书,不等天亮,无数封弹劾永乐公主放浪形骸的奏折就会像雪花一样飘到皇上御案上。
成国公府也因为沈明妱一句话彻夜难眠。
成国公府的正房荣安堂,府内大小主子齐聚一堂,下人们早就打发得远远的,被严厉警告不准靠近荣安堂。
久不问世事的成国老夫人坐在首位,成国公夫妇分坐下首。下人都被打发走了,成国公府的长子谢廌亲自为祖母和父亲母亲奉上热茶,然后恭敬地垂眸,立在母亲身后,众人目光汇集一处。
跪在地上的谢执安如芒在背,死死低着头,都快哭出来了,这三堂会审的架势谁能招架的住啊!
“哼!”成国老夫人的龙头拐杖重重敲在地上,谢执安的小心肝抖三抖。
“再不老实交代,让你老子家法伺候!”
老祖母目光灼灼,誓要从谢执安嘴里抠出一个名字不可。
“祖母!”谢执安眼含热泪:“孙儿确实不知道公主心上人是谁啊!”
成国老夫人显然不信,她一向最疼爱谢执安这个小孙子,但与外孙女终身相比,小孙子也只能往后稍稍了。
谢执安心里直叫苦,他倒是想说,可他真不知道公主表妹的意中人是谁啊!
薛夫人心疼儿子,眼见婆母动怒,唯恐丈夫真对幼子动用家法,忙劝婆母:“母亲是了解执安的,他一向不在儿女情长上留心眼,自己都没开窍,又怎么会留心公主的心意?”
成国老夫人沉默不语,脸色稍微和缓了些,薛夫人忙对儿子道:“你只将自己知道的细细说来就是。”
谢执安哼哧哼哧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成国公不耐烦,喝命长子:“拿藤条来!拿最粗的!”
谢执安登时被吓得骨酥筋软,再不敢隐瞒,将今日和公主表妹的所有行程像竹筒倒豆子一般吐得一干二净。
说到带永乐公主去烟柳河畔喝酒这一章时,成国老夫人和成国公夫妇齐齐变了脸色,成国公脸色铁青,正巧谢廌双手端着根手腕粗的藤条回来了。
成国公一把抢过长子手里的藤条,发狠重重打了谢执安两下,一边打一边骂:“我打死你这只知浪荡的逆子!自己混账就罢了,竟还敢带着公主殿下胡闹!”
“嗷!!!”
谢执安被打得抱头鼠窜,连滚带爬地滚到成国老夫人怀里:“祖母救命!”
成国老夫人刚刚还咬牙切齿地要打谢执安,成国公真上手了,老夫人反而不乐意了,一把搂住小孙子,对着成国公怒目斥道:“执安话都没说完你就急赤白脸地动手!当你老娘是死的吗?”
老夫人出生将门,秉性十分彪悍,早年也是京城出名的悍妇,将老成国公辖制得死死的,直到女儿谢琳琅病逝,老夫人忽然收敛脾气,开始吃斋念佛修身养性起来,已经许多年未曾真的动气。
也是今日事赶事,她既要忧心唯一的外孙女的终身大事,又要忙着从儿子棍子下护住小孙子,外孙女和小孙子,那都是成国老夫人的心肝肉!
老夫人搂着谢执安,恼怒不已,恨不得夺过棍子重重地打成国公几下。
“母亲!”成国公气喘吁吁地坐回去,脸色铁青:“那烟柳河是什么地方?公主身份何等金贵?怎么能踏足那等腌臜浪荡之地!”
“你这混账东西带累公主终身,日后我怎么有脸见先皇后?”
想到病逝的妹妹,成国公瞬间泪如雨下,成国老夫人搂着孙子,嘴角绷得死紧,眼中也有泪光闪烁。
谢执安犹不服气:“我、我只是带殿下去买酒喝,又没有做什么伤风败俗的事!怎么就带累公主殿下了?”
谢执安越说越觉得理直气壮,腰板都悄悄直挺了两分。
对啊!他不就是带公主表妹去烟柳河畔买两壶酒吗?又不是带公主表妹去嫖男人了!他终日在烟柳河游逛,也没见被谁带累了终身啊!
就连一向偏疼幼子的薛夫人都忍不住皱起眉头:“你岂能和公主相比?”
“怎么就不能比?”谢执安从老夫人怀里蹿出来,一蹦老高,直着脖颈反驳,他只当母亲是在讥讽自己身份不如公主表妹尊贵。
“是,我是没公主殿下身份高贵,可那些王孙公子们也没少去烟柳河啊!谁终身被耽误了?我上次还看到宁王家的——”
“可公主是女儿家!”
谢执安的话被成国公打断,不由愣住。
谢执安终于明白,父亲今日暴怒,不是因为他又去烟柳河,甚至不是因为自己带公主表妹去烟柳河。
只是因为公主表妹是女子。
烟柳河,男子去得,女子去不得,一旦女子去了,即便没有寻欢问乐,即便只是规规矩矩地在酒肆喝了壶桃花酒,但只要踏足烟柳河地界,她终身的名声就臭了。
谢执安犹自不服气,绞尽脑汁地找补:“可、可公主也能找面首——”
啪——
话音未落,藤条抽在面上,谢执安瞬间鼻血横流,仰面向后倒去。
“执安!”
成国老夫人嚯地站起身。
“我的儿!”薛夫人扑到谢执安身上大哭:“国公爷若是生气,直接将执安打死也就罢了!好歹留个全尸体面下葬。”
成国公老夫人更是气得仰倒,龙头拐杖重重地捶在成国公背上:“打哪不好非得打脸!就剩一张脸了,毁了容貌还怎么找媳妇!”
谢执安:“……”
成国公紧紧攥着藤条,拳头上青筋暴起,直挺挺地站在原地,生受老娘两拐杖。
成国公臭着脸将老夫人扶着坐下,他年纪一大把,挨了老娘两拐杖,还是当着妻儿的面,老脸多少有些挂不住。
成国公刚刚震怒之下挥出藤条,没想到正抽在谢执安面上,他这个次子不学无术,就一张脸还能看,就指着这张脸找媳妇,要是毁了就真的一无是处!
成国公下手重了有些懊恼,挨了老娘两拐杖又有些委屈,只能底气不足地斥责儿子:“说出这样离经叛道的鬼话,再不管教,等着翻天吗?”
“你们听听这逆子说得什么话?”成国公气哼哼地一屁股坐下。
“面首?但凡包养面首的公主,哪个不是□□放荡声名狼藉之辈?”
“公主将来也是要嫁人的,身为皇室公主,将来更该严奉舅姑,敬重夫郎,相夫教子,夙夜勤事,贤良淑德! 此乃妇节!如此方可为天下女子之典范!”
谢执安捂着鲜血直流的鼻子,讷讷地看着痛心疾首的父亲细数公主该有的美德,暗自腹诽您怕不是没睡醒吧?太极殿里弹劾公主表妹的奏折都快堆成山了,公主表妹那性子,贤良淑德她是一样都沾不上!
不过谢执安也只敢暗自腹诽,可不敢表露出丝毫,不然非得被他爹打死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