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崇三十二年秋,汴梁大雨,三日不绝。
迅疾的秋雨伴随昏暗的天光漏进来,闻遥小半眉眼笼上水溶溶的湿意,衣服也湿掉一大块,冰凉冰凉黏在后颈。
她抱着剑,站在墙边上往后退一步,有点想关窗户。
可是不行,对面还没说完话。
“琼玉楼风月酿天下独绝。姑娘进京,主子特地叫奴家送来,姑娘尝尝。”身着夜行衣的女子笑语嫣然,皓腕凝霜雪,一朵红梅印记烙在腕骨熠熠生辉。她一手托着厚重瓷实的大酒坛,一手按在膝头,稳稳当当半跪在手掌宽的窗棂上,柔声细语,诚恳万分:“三日后云宴,主子备下好酒好菜好点心。数年未见,姑娘务必赏光。”
“好好好,一定到。”闻遥接过酒坛,顺势拍拍这姑娘的肩。温热舒缓的内力涌入,宛如迎面而来一大朵干燥软乎的云,轻轻罩在人身上,霎时驱散所有寒冷。
姑娘一愣。
闻遥:“天冷,别淋雨,回去吧。”
姑娘诶一声,眼睛弯成月牙,笑眯眯应一声走了。
闻遥托着酒坛,再次伸手准备关窗户。
“嘎吱——”
一根小木棍伸过来,稳稳抵在木头缝里。
又是一个身着夜行衣、面上蒙着面罩的人从底下翻上来。
他在闻遥的目光下掏出一块青色令牌,另一只手端端正正举着一只华丽的雕花木盒,道:“阁主烤的窑鸡。”
“诶呦,辛苦辛苦,谢谢你们阁主的鸡。”闻遥连忙放下酒坛子,接过木盒子:“麻烦了。”
黑衣人看她一眼,继而稳重地点点头,翻身走了。
闻遥关上窗户,转身把鸡和酒放到桌子上,手还没离开桌面,动作突然又停住了。
她听着下面的动静,狠狠摸一把脸,红丝高束起的墨发被她拨到一边,只剩下几缕黏黏糊糊粘连在鬓角。
不知道第几波黑衣人背着食盒探头探脑准备敲窗户,手还没碰上去,眼前的窗户就被人先一步推开了。
闻遥目光锐利,在黑衣人身上一扫而过,最后停留在他食指肌肤的黑色纹路上:“.......楚玉堂?”
黑衣人点点头,举举手里的食盒,张口欲言。
“辛苦你跑一趟。”闻遥也是不知道汴梁城巡检司到底被这群人塞了多少耳目。她两个时辰前才过城门安顿下来,到现在,各方人马都要在这家酒楼的窗户檐廊里挤成一团。
闻遥拿起一旁的粗布条,把星夷剑绑在身上。脚下一勾,先前的窑鸡好酒被她一把搂在怀里。
暗卫眼前一花,身侧一凉,鼻子一抽,再就闻到一股清甜甘润的酒香和肉脂馋人的酥味,脑袋转过去,正好对上闻遥色泽浅谈的眼珠。
两个人蹲在一扇窗户的窗棂上,手上提着大包小包面面相觑。闻遥颠颠手上的鸡和酒,挑眉一笑:“走呗,去见他。”
汴梁城,由汴河与南北御街分成四大坊市。日落时分,深秋绵雨,十三里长街纸伞在青石板路上旋开,数不尽的繁华鼎盛。
闻遥脚下一点,轻巧似柳叶,稳稳飘出去半条长街。她身后的暗卫足下被一股雄浑强悍的内力托着,只觉得自己像是一只风筝,恍恍惚惚跟着闻遥飘在天上。
不过一会,两人靠近一金碧辉煌的酒楼。
闻遥捻指弹出,内力恰到好处落在窗户上,推开一条刚好容纳一人进入的缝隙。她带着后边的小暗卫一前一后翻进去,落在屋顶的横梁上。
横梁底下红木横陈,白玉珊瑚堆积,丝绸勾连,极尽豪奢。站着的七八个人大气不敢喘,闷出一脑袋汗,看着突然推开窗户,负手立于窗前淋雨的鬼市主一阵心惊肉跳,转瞬间脑子里转过八百个念头。
从近来樊楼进项到城外码头漕运,从巡检司打点到货源安置——盘算完后他们悲哀地发现万事好好的,心里的一口气没松下来,反而捏的更紧。
哪都没出问题,那这这这...这位又是怎么了嘛!
楚玉堂生的好看,长眉入鬓,眼若星辰,高鼻薄唇。穿着月牙白锦缎云纹的衣裳,玉冠束发,迎面吹着雨也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远处六街繁华景象蒙在水雾里,楚玉堂也跟着兜头淋了满面雨。他扫一眼头上横梁,慢慢转着右手拇指上的翡翠扳指:“......城里人多起来了。”
“是、是。”一人连忙道:“十年盟会,城里都是些江湖人。”
十年盟会,江湖盛会。把握这次机会崭露头角,日后在江湖之中就不算无名之辈。盟会放在十里开外的寸英山,汴梁商贾繁盛,夜市张灯结彩,这几日难免多一些江湖人。
楚玉堂唇边弧度微弯,挥手让满屋子人滚。
所有人如蒙大赦,忙不迭转头往外走。没想到这时有人猛然停住脚,反其道而行,竟然掉头朝楚玉堂冲过去!
“无知小儿!”赭衣老头须发花白,面色狰狞,对着楚玉堂拧动怀里的暗器,口中叫喊道:“淮河水线是老夫半辈子的心血,老夫为三堂长老,你岂敢屡次欺辱老夫!”
箭头闪烁微光,一看便知抹了见血封喉的剧毒。暗器制作也巧妙,带着暗色莲花印,自铁制鹰嘴钩口飞出后半道上一分为三,迅疾无比朝楚玉堂命门而去。
如此贴近的距离,如此刁钻的角度,放在平时,楚玉堂内力再高也得拔剑去挡。
但世上的事就是那么巧。
楚玉堂抽出腰间镶嵌宝石的扇子抵住下颔,半笑不笑盯着突然发难的人看。
变故来的突然,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近旁的护卫脸色剧变,咬牙飞身上前要用自己的身体为主子效死忠。突然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道凭空压在他们肩头,力道之大犹如泰山,硬是叫他们停住动作,踉跄一步往后退去。
片刻的寂静狰然中,一柄形状奇特的匕首从上方斜出穿过几人之间的空隙。寒芒惊起掠过众人余光,快得像千仞山间划过的飞雪,飒飒如流星。迫人力量含蓄于刀尖,以诡异的角度一下将同时发出的三支暗器拦腰截断、毁于方寸!
众人俱感觉面上一痛,心跳都漏了一拍,被那霸道凌冽的内力惊出满身鸡皮疙瘩。
那匕首卸去暗箭力道后并未一同掉落,继续划开空气直到深深没入地板。金属刃面死死钉在地上,留下一指宽的寒光暴露在空气中,匕首尾端不见丝毫颤抖。
好准的准头、好厉害的内力。
惊魂未定,众人抬头见一女子不知何时出现在楚玉堂身边。一身黑衣,发冠古铜鎏金,墨发高束,眉眼干净清冽,单手拎着一柄长剑,其上覆盖的银纹泛着森然之气。
窗外传来异动,破空声接连不断。对面茶楼埋伏的人见势不妙干脆破釜沉舟,毒箭搅动秋雨朝着站在窗边的两人袭来。
闻遥看也不看,抬手剑柄横点,内气横扫,外面轻飘飘的雨滴霎时间重若千钧,压着毒箭往下掉。她看着楚玉堂伸出一根手指,自觉是狮子大开口:“一百两一个。”
楚玉堂财大气粗,半点不在意:“再加一百两,人头带回来就行,我用不着活口。”
“不愧是有钱人,大气。”闻遥眼睛一弯,那点肃杀的气韵登时化了。她毫不吝啬地夸楚玉堂,然后提气轻点窗沿飞掠而去。
这栋酒肆位置显眼,周围往来行人商贩不少。混乱一出,街道上百姓当即惊叫四散。两旁酒楼雅座中陆续有人反应过来,几个人衣着打扮像是江湖游侠的青年,见汴梁城中、天子脚下竟然有人敢当街逞凶,茶碗一扔拿着剑站起来就要一逞意气。只是还没等他们做什么,一道身影就踏窗而出,身法奇绝撞进众人眼里。
秋雨不近身,闻遥循着暗箭来的方向去,瞬息人已在两条街外的巷子。在她感知里每丝每毫的动静都被成倍放大,四散脚步声仿若踩着鼓点鲜明无比。
轻功与追踪术是逃命和追杀的手段,闻遥没怎么下功夫练,能到今天这地步全赖根骨好,练武这条道上老天爷追着喂饭吃。
一开始,这具身体可不是这样。
闻遥是重活一次的人。上辈子扛着相机走南闯北,刚果河里看河马龇牙咧嘴。倒霉遇上小国内乱,她拿护照运物资被霰弹击中送了命。眼睛一闭一睁,坐起来就在天水偏远乡镇的破败巷子里。
女娃娃,身子伶仃瘦弱,旁边放着一口豁口的碗。大雪天年岁收成不好,讨不到糟米饭,临近天亮的时候断气走了。
白捡来的身体虚弱不堪,腿上还有一层层的淤痕尸斑。
闻遥一口气没上来,眼睛一翻开局差点结束。
好在天水不抑商,边疆小镇茶马商队往来不绝。她拄着棍子站在商队烧水大娘跟前,商队首领人不错,扔给她一碗结结实实的麦饭。没成想闻遥吃饱饭,随手一拎轻轻松松扛起两大袋实货,惊掉一群剽悍汉子的眼珠子,顺顺利利在商队留下来。
恰逢行伍里头有个老头会点功夫,闻遥给他端茶倒水,他教闻遥内息功法。老头功法普通,架不住闻遥天赋在那,一下子就打通任督二脉,醍醐灌顶,明白这辈子自己应该靠什么过活。
做生意不太现实,她没这天赋,干脆学点拳脚干走镖。
从茶马商队到大商行,她结识一帮好友,踏遍天水的边疆栈道。这见鬼的世界有内力有秘籍有江湖,百晓生一纸天下高手榜让无数豪杰打个你死我活。闻遥从半路出家到位居前五,用了一十二年。
也就是那年,她不耐烦天天有战斗狂找上门打架,拿着星夷剑怼百晓生脖子上,逼他划掉了自己的名字。从此江湖夜雨,她一人一剑过得潇潇洒洒。要不是十天前接到老友血书,闻遥现在估计已经骑着骆驼跟大罗商队往西去戈壁了。
世间顶级的轻功,飞檐树梢皆可借力。
闻遥眉眼微压,速度快如鬼魅,从楼里出来不过十息,拇指一拨星夷剑出鞘,寒芒乍然,剑身光洁如初不沾一滴鲜血。
前面的蒙面刺客双目瞪大捂着脖子,不受控制往前跑几步,随即栽倒在地上身首异处,细如发丝的血痕在脖子上异常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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