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楼乘衣

张鋆面上直白流露出的占便宜后的喜悦,让闻遥觉得这位张大人有点意思。

看张鋆的样子应该是个文臣。天水朝惯例,文臣最好清名。背地里怎么样不知道,表面上各个淡泊身外之物,恨不得把俗世钱财扔的远远的,生怕玷污自己的雅正文气。

“张鋆出身微寒,朝中诸人皆以字画花草为雅趣,唯他喜置房产良田。”赵玄序抬眼扫过闻遥对张鋆饶有兴趣的表情,心下微凝,不留痕迹补充一句:“不过他凭秋闱状元身份入官场,入朝以来不仰仗冯王两党步步高升。心机城府深沉,绝非性情中人。”

“状元?大才子啊。”闻遥压根没注意赵玄序的心思:“他来给你通风报信,你们合作了?”

“即使不入冯王两党,他也总要找个依凭。”赵玄序柔声道:“我于皇位争夺无干系,入我麾下,做个纯臣,可以明哲保身。”

闻遥这两天恶补天水朝中情况,渐渐得心应手。她听完这话,旋即领会其中微妙:“哦,你从南诏回来时手上虽然有兵,但没有文臣世家向你靠拢。他与你关系密切,也算为你在读书人那边打开口子。”

“是。”赵玄序眉眼俱是笑意:“阿遥好聪明。”

“嗐。”闻遥还没习惯赵玄序动不动夸人的性格。

这人就是太客气,念旧情。

闻遥看着赵玄序,内心感慨不已。

好人呐,就为在南诏相处的几个月,对她又是高工资又是高待遇。

本来她来汴梁完全就是为了还燕苍的救命恩情,可现在赵玄序诚恳待她,投桃报李,她也不能止于还燕苍人情。

而且仔细一想,赵玄序不过刚过及冠,她两辈子年纪加起来都能把他生出来了。四舍五入,她就是赵玄序的长辈。自己又不打算在这个年代结婚生子,说不定,赵玄序就是与自己关系最为密切的后辈。

这么想着,闻遥三年一过立即走人的打算变了,瞧着赵玄序的眼神变得慈爱起来。

好好好,好大侄,别害怕,姨姨一定尽力保你平安渡过皇位迭代,回南诏安安心心当个富贵王爷。

阿遥突然很专注直白地看着自己。

赵玄序立即意识到这一点。

他忍了一会,没忍住,心跳变重,放在膝盖上的手蜷曲起来,微微打着抖。不过他不舍得出声打破此刻两人独处时美好的安静,只垂下眼,如玉面颊染上薄红,把满足的叹息堙灭在唇齿间。

阿遥,阿遥,他的阿遥。

两人相隔不过咫尺,心思各异,且对彼此的想法皆是一无所知。

又过一日,楼乘衣给的时间到了。赵玄序下朝回来,闻遥给他打了招呼就准备去琼玉楼。赵玄序没有问她去哪里,也没有问她去见什么人,只问身上银子够不够、今晚会不会在外留宿,确定闻遥回来睡觉后,又细细叮嘱闻遥注意安全。

“放心放心,天下能打过我的真的不多。”闻遥拍拍赵玄序的肩,看他面上略有些不好意思的神色以及有些不自然的僵硬动作后,贴心地收回手,在心里夸一番大侄子腼腆贴心,随后就匆匆赶往琼玉楼。

汴梁有二楼天下闻名,一是樊楼,二是琼玉楼。

前者称天下酒楼之首,山珍海味龙肝凤髓,只要能出得起银子,什么都能端上桌。后者多点绮思,千灯亮起满楼红袖招,丝竹不绝,杯酒千金。

对于闻遥而言,前者是饭店,楚玉堂开的;后者是不良之地,楼乘衣的产业。

她出王府摘下面具,来到汴河五方桥下。一艘艘乌篷船挤挤挨挨停在这处码头,闻遥普一现身,岸边一艘不起眼小船上便传来一声清脆动人的呼喊:“姑娘,这边来!”

闻遥循声望过去,见那日穿着夜行衣给她送风月酿的姑娘带着面纱,立于船头笑吟吟朝她挥手。周边有人注意到这处动静,朝此看过来,闻遥不愿惹人注意,没耽误时间径直踏上船。

两人进船舱坐下,船夫一撑长杆,小舟便摇摇晃晃动起来,顺着汴河向跨河而建的琼玉楼而去。

姑娘摘下面纱,眉眼秾醴,满目笑意,手腕间的梅花印记灼灼动人:“姑娘可算来了。”

闻遥:“抱歉,让你等久了。”

“奴家等的不久,只不过主子着急见姑娘,不停派人催呢。”她给闻遥倒了茶,轻声道:“您叫奴家凝儿便好。”

闻遥接过茶,叫了一声凝儿道过谢,随即便转头看着窗户外摇摇晃晃的河景。

她们乘坐的船渐渐与一旁的商船分离,汇入更加华丽奢侈的游船队伍。慢慢的,数不清的精致河灯漂浮在两岸花街艳影之中,上面彩绘栩栩如生,流光溢彩。

闻遥看了会,突然探出窗,捞起一只河灯仔细打量。随即她惊讶地发现这河灯上的画竟混杂金粉,无怪色彩如此夺目。

“今日是琼玉楼云宴,自然排场大一些,热闹一些。”凝儿瑰丽的容颜与这繁华奢靡的夜景相得益彰。她见闻遥拿着河灯,还以为闻遥喜欢这类小东西,便也探出船去,解下腰间系着的雪白长鞭,手腕一转直直圈了周围一大片河灯过来。

水波涌动,灯光交织金光聚拢在身侧,就像天上星河落入人间。

哄小孩似的。

闻遥被这富贵晃了满眼,有些无奈,正准备叫凝儿不要麻烦,耳边却骤然传来一声惊讶的呼喊。

“凝儿姑娘!”缓缓向这边靠拢的巨大楼船上,一身后仆从成堆的公子哥眼神无意扫过河面,不期然触到凝儿。

他先是一愣,随后不可置信地叫喊出来。

这当空一喊,脱口而出、嘹亮无比,顿时又吸引来一大片目光。周围衣着华贵的达官贵人都是要去琼玉楼参加云宴,听到这动静都不住探头朝这边看过来,各色游船上骚动渐起。

凝儿唇边浮着笑,不露痕迹挡住闻遥,低声道:“姑娘喜欢河灯,我们回头再来看。这些人好麻烦,被缠上可不好,我们先走吧。”

“好好好。”闻遥本来对这灯没兴趣,自无不可。她抬掌朝着船底一拍,不损船体分毫,只叫船下水流翻搅起来,推着小扁舟一溜烟跑出去好长距离。

先前那艘游船上,原本坐在上首没什么表情变化的劲装男子见此突然扔下酒杯,站起来,背着手走到船边,直直看着那飞快离开这段河段的小舟。

半晌,钟离鹤转头问身边人:“那船上面是谁?”

“钟、钟离兄。”被问话的人受宠若惊:“哦,那舟上是琼玉楼的管事,凝儿姑娘。”

钟离鹤皱眉:“青楼女子?”

“不是不是。”那人连忙摇头:“凝儿姑娘是琼玉楼主人的婢女,琼玉楼主人不露面,平日里都是她在打理琼玉楼......凝儿姑娘剑舞名动天下,容颜绝色,凡是去过琼玉楼的人都知道她。嘶,不过也奇怪,今日是云宴,楼里热闹万分。凝儿姑娘不主持场面,坐如此简陋的船舟在这里做什么呢?”

钟离鹤原本被好友拖着来这劳子琼玉楼,兴致缺缺,眼下终于有了些精神。

刚才那扁舟……若是他没看错,应当是有人隔船给了水面一掌,渡气而行。

隔山打牛,此人武功绝对不低。

难道是这什么凝儿姑娘?

若是如此,这姑娘倒是人才。在青楼谋生,未免太过憋屈。

钟离鹤是武将世家出身,自己是武痴,又是爱才惜才之人。思绪翻涌间便下定主意,靠开口对着身后侍从道:“去,让船开快些。”

这一段小小的河灯插曲很快就被闻遥抛在脑后。

琼玉楼很大。汴河两岸相对的两座七层高楼红绸飘飘,以络绎不绝的游船相连。船靠岸后,闻遥跟着凝儿避开往来人流,七拐八拐,通过一处僻静小门进入犹如仙境神宫的琼玉楼。

走过长长一段阶梯,绕过好几处垂落的珠宝玉帘,楼乘衣拖长的声音传入闻遥耳中。

“再不来,酒我都喝完了。”

闻遥翻白眼,没好气:“你请我喝酒,我没来你自己就先开始喝了?”

凝儿笑起来,上前掀起最后一道帘子,等闻遥进去后便带着人退下了。

楼乘衣整个人慵懒躺在一张摇椅上,一下一下慢慢晃着。巨大而空旷的屋子,中央香炉里淡紫色的香气缓缓袅袅升起化在空气中,如兰似梦。

他撩起眼皮,定定看着朝自己走过来的闻遥,单刀直入:“你来汴梁是在帮兖王做事?”

诶呦。

闻遥惊讶:“你怎么知道?”

楼乘衣嗤笑,终于坐起来,从腿边堆放着的七八坛酒中捡起一坛扔给闻遥:“你以为你动静很小吗。”

“我是觉着不大呀。”闻遥纳闷,随即警惕起来,指着楼乘衣:“你别是在赵玄序那安了人啊。我告诉你,如果有,麻溜撤掉听见没!”

“倒是护着他。”楼乘衣站起来,绕着闻遥走一圈,上上下下打量,目光匪夷所思:“为什么?”

嗨,还好意思说自己什么都知道,感情只知道一半。

闻遥没好气:“还人情。”

“你欠他什么了,舍得从边疆回来。”楼乘衣靠近闻遥,他常年点着紫藤香,距离一拉近,那似有似无的冷香就把闻遥整个人包裹起来。楼乘衣一只眼睛碧绿,眉目轮廓深邃俊美,不似中原人柔和,格外锋锐:“罢了,不管什么人情,我替你还。赶紧从他那出来。”

“我要你还?”闻遥一抽鼻子,觉得他死性不改:“成天就知道点你这破香,熏死我了,走开走开!”

楼乘衣眉头登时皱得更紧。

他看着闻遥,后退一步,觉得闻遥不可理喻:“我这香料万金难寻,你居然说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