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着北魏使团的面,却像调戏小倌似的让人家皇子委身坐在自己腿上,委实有些不给面子。
是以拓跋禹用那双黑黢黢的眸子沉静地望着她,并不言语。
“怎么?禹儿还在气昨日的事情?”孟君轲挑了挑眉,语气蛮不在乎,仿佛昨日将人往死里作践的人不是她一般。
“行了!”一声怒喝打断这场闹剧,只是发言的并非天子,而是孟策,他朝北魏使团“打圆场”道:“帝姬平日里混迹市井之地惯了,性子向来如此,并无冒犯之意。大皇子也是许久未见胞弟,想来有许多体己话要聊,不如你们兄弟二人坐……”
“不必了。”拓跋禹淡淡打断,径直走向孟君轲,他注视着孟君轲低声道:“昨日之事,待时机成熟我会给你一个解释和交待。”
孟君轲抬头望着他,皮笑肉不笑道:“是么。”也不表态行还是不行。
两人目光在空中胶着对峙,谁也不说话。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众人皆屏着大气不敢出声。
还是拓跋禹先撑不住,忍不住咳嗽了两声,不动声色捂住自己的腹部,因着病痛眼尾都有些发红。
虽然还是默不作声望着她,但孟君轲莫名觉察出几分可怜的意味。即便还是冷着脸,她的身子却鬼使神差地往旁边侧了侧,给拓跋禹留出一丝空间。
直到拓跋禹挨着她坐下,两人相距不到一寸,孟君轲才发觉哪里不太对劲,伸出手指轻佻地在他鼻尖上一刮,望着自己指尖那抹颜色,孟君轲忍不住挑了挑眉——他脸上竟然有妆。
想来是他原来的脸色实在吓人,为免节外生枝影响两国邦交,这才粉饰太平。
果不其然,他一坐下就忍不住将摇摇欲坠的大半个身子都依偎在孟君轲身上,外人看起来只觉得亲密非凡。但只有拓跋禹自己清楚,若是没了孟君轲的支撑,他下一秒就会倒下——刚刚强撑着站立了这么一会儿,已是耗尽了他全身力气。
被拓跋禹拂了面子,南辰王脸上实在挂不住。再加之孟君轲动作轻佻,他便摆出“长兄如父”的架子训斥道:“合靖!即便你只是个女儿家,但如今两国邦交,你贵为帝姬,那些卿卿我我的小性子也多少收敛些!”
这话不仅强调了孟君轲的女儿身,话里话外还都在反复强调着——女人便是女人,终归有些不堪大用的小性子。
拓跋协也如同找到了帮手一般,板着脸沆瀣一气道:“我北魏带着最崇高的敬意来到南魏,得到的竟是如此无礼的待遇吗?若是帝姬想要破坏两国邦交大可直说,我北魏数十万将士个个都是铮铮铁骨的硬汉!”
这话说得严厉极了,且话里话外都是撕破脸的意思,若是此次两国和谈不成、大动干戈,那所有罪名都会顺理成章地推到孟君轲身上。
“噗嗤”一声,是孟君轲忍不住笑出了声,她玩味地念着“两国邦交”这四个字,先是似笑非笑地望着南辰王,“堂兄倒是没有那些卿卿我我的小性子,想来应是比本座更擅长两国邦交,那怎么三年前出使魏国,还是被人赶了回来?”
“你!”南辰王被人踩到痛处,刚欲出言反击,却见孟君轲突然起身来至宴席中央,向天子行了个大礼,随即跪在地上从袖中掏出一卷锦帛,高举过头顶,铿锵有力道:“魏国降书在此!自此魏国彻底并入我南魏版图,亡魏前帝自愿归顺于陛下!陛下皇威浩荡、四海臣服!”
天子先是一愣,随即给高公公使了个眼色,“速速将降书给朕拿来!”
魏国实际上虽已招降,但并非魏国那小皇帝亲传诏令,终究有些名不正言不顺,极易受天下人指摘。但如今战事刚歇,局势未稳,也不好再大动干戈讨伐或逼迫于魏国前帝。而且,若是魏国前帝身亡,南魏皇帝多少会得一个“残暴不仁”的称号,是以这一直是他的心病,却不曾想这事儿居然轻而易举便被孟君轲给解决了!这让他如何能不喜!
高公公一路小跑着将降书递给天子,天子一目十行阅完后不禁龙颜大悦,连连说了三个“好”字,和颜悦色道:“此事合靖有大功!想要什么奖赏?”
孟君轲不卑不亢、彬彬有礼道:“望陛下一会儿莫要怪罪臣御前失仪。”
皇帝还未反应过来,就见孟君轲突然暴起,拾起比试时尚未来得及收下的宽刀,利落转身,猛地将拓跋协面前的案几劈了个两半,飞起的木板甚至划伤了一旁使臣的脸颊。
“哐当”一声,是宽刀狠狠砍在地上的声音,孟君轲维持着双手握刀的姿势,锐利的双眸紧紧锁住拓跋协的面孔,“大皇子刚刚对自己的待遇不甚满意,如今可满意了?还请大皇子清楚,如今是你北魏来向我南魏求和!”她不屑地压低眼皮,语气嚣张至极:“还谈什么两国邦交……嗤,若是求和不成,本座便领着南魏将士和魏国归降的大军一同打过去!届时若大皇子成了北魏的千古罪人,可莫要再哭哭啼啼跑来找本座和谈!”
所有人都被这一变故惊呆了,就连向来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天子,一时间都有些语塞。
孟君轲可不管他们在想些什么,她收起宽刀,默默直起身子,睥睨着面前之人道:“弱国无邦交!如今有本座在,有大军的万千勇士们在,南魏便能永存强国之姿!若是有人敢卑躬屈膝失了我南魏的颜面,我孟君轲第一个不答应!”
虽未明说,但大家都心知肚明,帝姬这是不满南辰王刚刚的行为——对着他国皇子行讨好之姿,委实有失大国风度。
拓跋协也是沙场上历练过的人,此刻却被震慑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实在没想到孟君轲居然如此不顾情面,说翻脸就翻脸,可更令他心惊胆战的是,此时此刻这位帝姬手中的宽刀挑起了他的下巴,女人笑眯眯对他道:“本座说拓跋禹留下来任由我处置,大皇子可还有异议?”
拓跋协心中实在憋屈,却又不敢撕破脸,只得强行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干笑两声讪讪道:“帝姬真乃女中豪杰,性子直爽,那在下亦愿赌服输……”
全然没了原先的盛气凌人和轻视态度。
见时机已至,皇后轻咳两声,装模作样训斥道:“合靖,快快把刀放下,在宴席上舞刀弄枪像什么样子!”
皇帝也强行按捺住嘴角,妇唱夫随般一脸关切道:“大皇子没伤着吧?”
孟君轲从善如流地将刀收起,“谢陛下恕臣御前失仪之罪。”
皇帝心中暗叹,他这个女儿向来鬼精,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呢,她倒好,连台阶都给自己找好了。这些时日自己有意放纵南辰王,就是要瞧瞧看她能不能对付得了——毕竟若是连这点儿本事都没有,自己又怎能放心将江山交给她!
如今看来倒是他多虑了,南辰王外强中干根本不足为惧。天子甚是欣慰,不仅顺着女儿给的台阶下,甚至还主动递上了梯子:“朕便饶你一次,此后万万不可如此鲁莽。言到赏赐一事,此次合靖率军北行大捷,今日趁着文武百官都在,便一并封赏了吧。”皇帝转头看向发妻征求道:“皇后以为如何?”
在外人面前,皇后向来给皇帝面子,遂温柔道:“陛下做主便是。”
“那便赏黄金千两、良田百亩,封合靖为镇北将军,掌管虎贲军,护我南魏疆土万年和平!其余将领皆论功行赏!”
听了这话,孟君轲尚未有什么表示,在场最激动的一是陈瑾,二则是郭晖。
陈瑾欣喜若狂,自家帝姬终于名正言顺地踏足军中,大权在握便是离大业更近了一步;郭晖则脸上青白交加,他代管虎贲军已一年有余,本来希冀着能够转正,如今竟空降了个上峰,不仅压他一头还夺了自己手中军权,这叫他如何能心甘?
但金口玉言,圣上既已下旨,又有谁敢不从?
就连刚刚还盛气凌人的拓跋协,都对“镇北”二字缄默不言,只得在心中继续暗暗憋屈。他瞧了眼同样面色不佳的孟策,竟产生几分“患难兄弟”的真情实感来——策兄这么多年来,都是这样被一个女人压一头的么?
一场两国邦交的宴席就在这种波诡云谲的气氛中结束,任谁也没想到,此番最大的赢家竟会是帝姬。
宴席结束,众人行至殿外三三两两散去,唯独孟君轲身边热闹非凡,与她有几分私交的几个武将吵吵嚷嚷让“镇北将军”请客,孟君轲与人群外的顾清竹对视一眼,收回目光后淡淡笑道:“对不住了各位同僚,今日已有约,明日我再在珍膳楼宴请各位!”
大家纷纷应下,皆知趣地离去。唯独拓跋禹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不期然对上一双清雅的双眸——方才他只顾着强忍伤痛避免失态,倒未曾注意到南魏的朝臣中竟有如此气度非凡的一位郎君,单瞧那行云流水的眉目,便让人忍不住想起无数诗词歌赋中追捧的文人风骨。
莫名地,拓跋禹心中涌现出强烈的不安。
他挡住顾清竹的视线,紧盯着孟君轲的眼睛道,“我还欠你一个解释。”如果她愿意,今日他便一一讲与她听。
孟君轲淡淡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便要转身离去,仿佛对他的解释并无兴致。
然而一双手扯住了她的袖口,拓跋禹低下头颅,望着她的眼神中竟流露出几分脆弱,“别去。”似乎觉得自己语气太过强硬,他又低声重复问道:“别去……好不好?”这回竟变成了哀求。
顾清竹上前几步,目光沉静地凝视着男人扯住女人的手指,最终却也只是朝着孟君轲温雅一笑,“帝姬若是要有事处理,在下多等些也无妨的。”
一根根掰开拓跋禹紧攥的指尖,孟君轲淡淡道:“并无要事,我们走吧。”
拓跋禹无助地伫立在原地,望着两人并肩而去的背影,好半晌才抑制不住了似的剧烈咳嗽起来。待他移开捂住口唇的掌心,上面赫然是一滩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