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长寿最终接过了钱。
50多块，说多不多。一个壮劳力外出打上几天工，便能挣到。
说少也不少，是一个孩子三年的学费。
徐长寿儿子任职县民医院，县里有房。
没人会怀疑他会贪掉这笔钱。
瞧着弟弟弟媳两口子不忿的眼神，他深深叹了口气。
拄着拐杖，艰难的走了。
许文才要带几个孩子去卫生所。
徐招娣拒绝了他的好意，“老师，我没事，一会儿去村医那包扎下就行。”
许文才皱眉，“伤口在脑袋上，大意不得—”
“许校长真是人美心善啊，我身上也有伤，把我也带上？”曹大妞撇了眼叶真真，忍不住冷嘲热讽，“您要一碗水端平，不能区别对待。”
她意有所指道。
别以为她看不透他那点儿小心思。
许文才微恼，“你—”
“我，我怎么了我。”曹大妞嗤笑，“我没我大嫂长得美呗。”
越说越离谱。
“老师，您先回吧。”徐招娣催促，“别跟烂人计较。”
“你们的伤—”他担忧。
“我下午肯定会带妹妹们去诊治。”徐招娣认真道。
“钱—”许文才掏兜。
徐招娣抚额，您还嫌闲话不够？
“老师，看病的钱我有。”她赶紧上前制止了许文才动作。
许文才这才一步三回头的走了，大方的给姐妹仨放了两天假，让她们安心养伤。
落下的功课他回头给补。
不一会儿，院里只剩下徐家自家人。
“还愣着干什么，不赶紧给我滚进来。”苗翠花站在堂屋前大吼。
二丫翻了个白眼。
已经过了中午时分，徐家人人饿着肚子。
徐老根苗翠花夫妻俩并排坐在四方桌两侧的八仙椅上，冷冷的注视着站在屋中央的大房母女。
谁给她们的熊心豹子胆，竟然敢反抗她？
“大丫，我怕。”比闺女还高半个头的叶真真望着婆婆投过来的眼神，忍不住往闺女身后躲了躲。
暴怒的情绪褪去，她已经从护崽的母狮重新变回温顺无害的小白兔。
可怜又可爱。
三十岁的人了，眼神依旧澄澈单纯。
“真真，乖，不怕啊。”徐招娣拍拍母亲的胳膊。
家里发生这么大的事，三丫下午也没去上学，和姐姐一左一右拉住母亲的手，安抚她。
“啪”-
苗翠花一巴掌拍飞桌上茶碗，茶叶沫子溅到姊妹几个鞋上。
“你们几个倒齐心。”她冷笑。
“不然呢？”徐招娣反问。爸死妈傻，她们几个还要内讧么。
苗翠花直愣愣瞅着容貌跟死去大儿子一模一样的大孙女。
沉默了几分钟，“大丫，你长大了。”敢撺掇她妈打她这个老太婆，还敢当着乡亲们面下她这个当奶奶的脸。
“我应该眼睁睁看着你卖掉胖丫，视若无睹？”徐招娣道。
苗翠花眼下不想讨论这个话题，“大丫，你爸离开家时，是怎么交待你的？”
徐家老大徐贵出门做生意时，徐招娣已经记事。
走之前，她爸交代她要孝顺奶奶，听奶奶话。
生意哪里是那么好做的，人生地不熟，后来爸爸客死异乡。
从此，徐招娣不但要照顾妹妹，更要替爸爸孝顺奶奶。
这些年她确实如她爸嘱咐的，听话懂事乖巧柔顺。受尽不公平待遇，也百般隐忍。
奶奶发疯想儿子时，她是最好的出气筒。谁让爸爸是为了她们姊妹几个才背井离乡呢。
“大丫，你要时刻记着，你爸是因为你们才去世的。”但凡她有一丝不合她老人家心意的地方，奶奶就会把她爸的死搬出来。
事实上呢—
前几天她听邻居们闲谈，才知道奶奶一直在欺骗她。
“我爸是为了躲计划生育才离开的。”徐招娣直勾勾盯着苗翠花，一字一顿道，“不是为了给我们姊妹更好的生活。”
徐家虽不是大富大贵，但徐家村地处平原，人均两亩地。
日子怎么就过不下去了？
她已经戴够了害死爸爸的这顶大帽子，这顶帽子让她过去多年喘不过气，挺不直腰。
“你，谁跟你胡说八道的。”苗翠花脸色很不好看，“是不是隔壁那死老太婆，我去找她算账。”
徐招娣拦住她去路，冷声道，“奶奶，我爸到底是为了养活我们姊妹还是为了躲计划生育才离家出走？您回答我。”
“奶奶，您是不是逼着我爸生儿子？”
“奶奶，是不是您逼得他有家归不得？”
每一声质问都像铁锤敲打在她心脏上。苗翠花放声大笑，笑声里带着几分悲凉，“好，好，好。”
这就是她一手养大的长孙女啊，知道往哪里戳她最疼。
老大的去世，是苗翠花心中永远抹不去的痛。
“好什么好，你才是害死你儿子的罪魁祸首。”二丫跳出来道。
“胡说啥。”徐长根吞吞吐吐道。他脸色涨红，勉强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因为生了你们几个，计生办差点把家里搬空。”
“尤其你，你要是个男娃，你爸爸至于一生再生？”他手指着二丫。
二丫瞪大眼，这也能算她身上？
“我让他生的？他可以不生啊。”太过分了吧，她做错了什么。
二丫恼火。
徐招娣将妹妹推到身后，淡漠道，“生不出来儿子跟二丫有什么关系？没儿子的人家多去了，不一样过活？”
苗翠花望着那张跟大儿子相似的容貌。
特别是眼睛。
父女二人的眼睛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此时那双眼睛里只有疏离冷淡。
大丫，奶奶待你可不薄啊。
苗翠花突然就泄了气。
争执这些有啥意义？她儿子早没了。
“你把钱让徐长寿保管是什么意思。”
苗翠花擦干泪水，迅速换了个话题。
徐招娣不咸不淡道，“怕乡亲们前脚走，后脚钱就被您要回。”脸都撕破了，她也就有啥说啥。
“你......”被戳穿心思的苗翠花没有恼羞成怒，在几个小崽子面前她向来懒得遮掩自己心思。
“咳咳”
徐老二忍不住咳嗽起来。
“二叔，烟抽多了生病啦？有病就要去治。”胖丫扭头看向徐老二。
她妈种地那么辛苦，钱都被这些人拿去享受了。
气死了。
小兔崽子啥意思。
徐老二勃然大怒，“臭丫头，你指使你妈打你奶奶，我还没跟你算账呢，反倒管起长辈闲事来。”
乡亲们走后，曹大妞已经跟他说了事情经过。
卖掉小侄女这事，他事先并不知情。不过大房五个闺女，卖一个不还剩四个呢。
有什么可闹腾的。
胖丫冲徐老二扮了个鬼脸，把徐老二气了个半死。
“大丫，我也懒得跟你废话。我现在给你两条路走，第一你去徐长寿那里把钱要回来，并同意送走胖丫。第二......”苗翠花下起最后通牒。
“我选第二。”徐招娣淡淡道。
忍让退缩并没有换来安省日子，反而让爷爷奶奶变本加厉。
那还忍个什么劲。
大不了带几个妹妹去要饭，也比继续呆在徐家强。
“第二......”苗翠花皱眉，“我还没说完。”
看在死去儿子份上，她愿意再给她们一次机会，不追究叶真真打她之事。
徐招娣嗤笑，“您以往不是说过无数次了吗？”不听话就把她们娘几个撵出去，让她们自生自灭。
苗翠花恼怒，“可真想好了？你往身后瞧瞧，瞧瞧你的几个妹妹，她们才多大。你忍心让她们跟你睡荒郊野外？”
“不然呢？看着你把她们一个个卖掉？”
徐招娣回头。
“大姐，我不怕，你去哪里我就跟着去哪里。”二丫抢先道。
她在这个家呆够了。
吃不饱穿不暖，还整天挨欺负。
这种日子谁爱过谁过，她不过了。
“大姐，我也不怕，走就走。”胖丫拍拍胸脯保证道，“我以后可以少吃点儿，我再也不让你给我买冰棍了。”
三丫向来不爱说话，此时也轻轻冲大姐点头支持她的决定。
放下害死爸爸这个心理负担的大姐，眼神比以前明亮，身姿也挺拔了很多。
她喜欢。
四丫似乎想说什么，抿了抿嘴最终没吱声。
“妈，你呢？”徐招娣温柔的摸摸叶真真的头发。这么重要的事，也要征询她的意见。
叶真真懵懵懂懂，但神情却很坚定，“都听大丫的，大丫去哪儿我去哪儿。”
好，很好。
徐招娣转身，不悲不喜的望着上座的苗翠花，她的亲奶奶。
小时候，牵着她手教她走路的人。
“奶奶，分家吧，我们大房要分出去单过。”
“丫头片子年纪小不知道厉害。你们连个顶门立户的男人都没有，离开这个家只有被二流子欺负的份。”
眼看事态发展超出预期，苗翠花不由得有几分心慌。
徐招娣微微一笑，“不劳您操心。”
“是啊，管好你自己吧。”不要再想着偷偷卖她妹妹。
二丫吐槽。
“好好，果然是一群养不熟的白眼狼啊。走，都给我走。”苗翠花见她们软硬不吃，恼羞成怒。
“娘，不能让她们走......”曹大妞急得满头大汗。
“你给我闭嘴。”苗翠花狠狠瞪了她一眼。
上午要不是你磨叽，能被她们姐妹抓个正着？早把胖丫送走，生米煮成熟饭，大房还闹腾的起来？
“大丫，快给你奶奶认错。”徐老二训斥道。
“你要敢走出这个门，以后别认我这个叔叔。”徐老三跟着威胁道。
徐招娣看了二人一眼，没有吭声。
转身带着叶真真和妹妹们离开了。
除了书包什么都没拿。
不是不想拿，苗翠花盯得死死的。
“大姐，以后咱们住哪里呀？”站在村子外的十字路口，二丫有几分茫然。
徐招娣寻思，先去祠堂借住段时间吧。
她早就想好了。
“祠堂多晦气啊，咱们去大爷爷家住两天？”四丫提议。徐长寿两口子常年住县城，家里房子空置着。
大爷爷家房子宽敞又明亮。
“不行，救急不救穷。”三丫不赞成。
大爷爷已经帮了她们很多，不能继续麻烦人家。
再说两家离得又不远，她们前脚住进去，奶奶后脚就能去找麻烦。
徐招娣赞许的看了三丫一眼。三妹不爱说话，什么事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二丫嘟嘴，“总不能真住野外吧？”晚上会不会有狼呢。
妈妈打得过狼吗。
坠在众人身后的胖丫，眼珠子转了转，“咱们有块宅基地呢。”
听说是她爹活着时，队里给分的。
村里成年男丁，有一个算一个，都给分宅基地。
“你有钱盖新房子？”二丫捏捏妹妹小脸蛋。
胖丫嘿嘿一笑，“我没钱，不过咱家宅基地旁边就是砖窑。”她常和小伙伴在砖窑里捉迷藏。
徐招娣眼前一亮，“对啊，咱们暂时可以去窑洞住。”徐家村曾经有家砖厂，为了烧砖挖了不少洞。
后来砖厂倒闭了，窑洞却留了下来。
“等有了钱，咱们就盖新房子。”胖丫小心翼翼从兜里掏出个小红本。
姐妹几个立马围了上来，惊喜道，“你怎么弄到手的？”
小妹手里赫然就是宅基地的证件。有证在手，以后她们起了新房子，不怕被抢走。
胖丫神秘一笑，“不告诉你们。”
总不能告诉大家，她偷来的吧。春喜那个傻大姐，她不过给了她几块糖，就从她嘴里把奶奶藏宝贝的地方套了出来。
刚才趁奶奶盯着姐姐们在南屋收拾行李时，她偷偷窜奶奶屋里把宅基证偷了出来。
不对，什么偷？是拿。
法律上本来就属于她们的。
“住窑洞吧，正好守着咱们的宅基地。”
“傻妞，宅基地还能跑了不成？”三丫调侃。
“走，去看看窑洞能不能主人。”徐招娣一马当先，往村外走去。
路上，三丫有几分不解。
“大姐，你最近跟变了个人似的。”以前即便爷爷奶奶再苛待她们，大姐都让她们百般忍让。
今天是怎么了？说分家就分家。但不同于她们姊妹四个的欢喜，目的达成了大姐眼里仍旧有几分忧伤。
徐招娣摇摇头，“我只是想通了一些事。”
因为她跟死去的父亲长得像，不说父亲去世前，就算去世后，她也能感受到奶奶对她是有几分感情的。
但是她们两人之间却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
“在四丫五丫之前，妈妈还生了一个孩子。”徐招娣满脸怅然。
“啊，孩子呢？”三丫不解。
徐招娣摇头，“还能去了哪里。”被溺死了呗。
像村里生了很多女孩的家庭一样。
所以，四丫五丫出生之后，她才死死护着她们，不惜跟奶奶对上。
祖孙之间关系也越来越差。
“原来我是六丫啊。”胖丫瞪大眼，心里更加讨厌奶奶。
“幸好分家了，以后不用每天面对心狠手辣的老妖婆。”二丫嘀咕道。
那可是一条小生命啊，就那样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