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识盈在后花园里走走停停地转了一圈。
半个时辰后,她走出去,又开始对着侯府中的大小院落认认真真地欣赏。
在榻上瘫软了几天的筋骨终于得到活动,这一路上陆识盈的心情都很好。
唇角不自觉地泛起浅浅的笑容,见到路过的人还会开口打招呼。
但和她记忆里差不多,府上的其他人见到她基本都跟见了鬼似的,远远瞧她过来,不是站在原地战战兢兢行礼,便是脚底抹油赶紧开溜。
至于她脸上挂着的笑容,落在众人眼里,则是秒变惊悚……
一路闲逛,路过一座面积较大的院子时,陆识盈的脚步停顿了一下。
若是没记错,这应该是她那位继母的院子。
陆识盈生母早死。幼时,是她爹陆礼又当爹又当妈,在都中拉扯着她长大。
她四岁那年,帝王一纸诏令,将她爹又送去了战场。
去之前,她爹摸了摸她的头,认真地跟她说,他最近喜欢上了一个女子。
又问她想不想有个娘亲,在他不在的时候照顾她。
陆识盈点头。
于是没过几日,侯府便迎来了一位女主人。
上辈子继母对她还算不错,就是性子太软和怯弱了些,面对她时,脸上总是带着淡淡的讨好,让那时的她非常厌烦。
那时陆识盈总觉得,她爹陆礼作为大雍的神将,是这世上最霸气英武的男子,就算要娶妻,给她找一个后娘,也该找个和他一样威武的女人才对。
所以上辈子她非常失望,一直不肯承认她爹给她找了一位胆小如鼠的娘。
而那时的她也怎么都不会想到,在后来的一场近乎覆灭了大雍的战争中,她那位向来柔弱的继母,会为了保全侯府的所有人,孤身一人挡在叛军的面前……
——这事是后来她爹喝闷酒时告诉她的。
当时陆识盈听了,先是惊诧,随后沉默。
无言良久后,她抬手和他爹碰了一杯……
此刻,陆识盈安静地站在她许久未见的继母的院子外。
记起上辈子的事,她低头思忖片刻,走进去给人请了个安。
……
不到半柱香的时间,陆识盈从继母院子里出来。
出来时,她心中略感宽慰,又有些莫名其妙的小骄傲。
她的记忆力未免也太好。
几百年过去,都没忘了这些凡界的礼节。
另一边,在她身后的院子里,眼看着陆识盈的身影消失都有一会儿了,侯夫人乔绾还呆坐在座位上。
一位老妇人推开屋门,急匆匆地朝她走来。
望着神色恍惚的乔绾,她眸光微紧,脸上很快出现一抹担忧:“夫人,我听闻刚才郡主……”
“嗯”,乔绾闻言颔首:“盈儿刚刚来过。”
见乔绾一脸的神思不属,老妇人越发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她眼眶微红,咬了咬牙道:“夫人,若是刚刚郡主又言语冲撞了您……这次,我们直接告诉侯爷罢!总不能一直……”
乔绾听了,连忙摇头道:“盈儿没有冲撞我!”
老妇人一愣:“那郡主这次是来……”
她一面试探地问,一面忍不住心道:既不是出言不逊,那便是张口要钱了吧!毕竟长乐郡主的排场……
“请安。”
“嗯……啊?”
老妇人呆了:“请、请安?!”
乔绾轻轻笑了一下:“我知嬷嬷心中不信,我开始也不敢信,但盈儿今日确是来请安的。”
“她方才还和我说,以前是她不知事,对我多有误解。”
“盈儿还让我……”说着,乔绾面颊染上一抹绯红:“她让我往后和阿礼好好过,无需顾着她。”
听着乔绾的话,老妇人的眼神逐渐放空……
最终她伸出手,面无表情地掐了一把自己已经僵滞的脸。
很痛!
竟然不是做梦。
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半天时间,陆识盈把侯府上下快逛了个遍,连带着府里的人也几乎招呼了个遍。
就算府里的人看到她一脸惊恐,她也不以为意,一直笑吟吟的。
对她而言,时隔数百年再见到这么多故人,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
上辈子,她还给这府里的不少人上过坟,坟头烧过香呢。
毕竟普通凡人的寿命,比她要短太多了。
眼见着就快日落西山,陆识盈揉了揉肚子,隐隐感到腹中有些空虚。
她决定先回自己院子。
可还没走几步,身后便传来了呼喊声:“郡、郡主!”
陆识盈回头,见是她院里的几个侍女和侍卫。
今天一整天,也不知他们都去哪了。
“郡主,侯爷今天回府了。他请您一会儿一起去侯夫人处用膳。”
听了几人的话,陆识盈揉了揉眉心,她爹回来了?
……哦,她差点又忘了。
上辈子她爹也是这天回来的,还因为花瓶事件给了她一巴掌呢。
“好的”,陆识盈点头:“我马上过去。”
她正好饿了。
陆识盈再次来到她继母的院子。
推开门,暖黄灯光下,立着一个高大身影。
穿着一身白色锦袍的男人,面容温和俊朗,美如冠玉,乍看上去并不像武将,更像个书生。
陆识盈抬眸,对上他锐利深邃的视线。
……呃,好怪。
她感觉她还是习惯上辈子后来那个喜欢喝闷酒,头发乱糟糟的老头爹。
突然变这么帅,也太怪了。
“怎么不叫人?”陆礼微微皱眉。
“……”
陆识盈张口,语气尽量自然地喊了声:“爹。”
又看向一旁的乔绾:“母亲。”
听到陆识盈口中对乔绾的称呼,陆礼有些诧异地挑了下眉。
乔绾脸上则露出了感动的神情,连忙招呼陆识盈:“盈儿,快坐下吃饭。”
闻言,陆识盈这才扫了一眼今天的饭桌。
桌上就没她不爱吃的。
显而易见的,这顿饭陆识盈又吃得美滋滋。她现在觉得乔绾真的是个很温柔贴心的人,于是一边吃一边夸。
直到被陆礼若有所思的目光盯得实在是受不了。
陆识盈忍无可忍,放下筷子瞪他:“爹,您一直看我做什么?”
陆礼轻咳一声:“我只是觉得……有些奇妙。”
“是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什么了吗?”
“发生什么了?”陆识盈反问他。
陆礼勾起嘴角:“你被妖怪夺舍了?”
“嗯。”陆识盈惊讶地看着他:“您怎么知道?”
陆礼被她一噎,回瞪她一眼,没再说话了。
乔绾围观二人斗嘴,一边轻笑。
对三人来说都算是久违的一顿团圆饭,在相对愉快的氛围中结束了。
饭后,陆礼对陆识盈道:“我有几句话和你母亲说,稍后再来寻你。”
“行。”陆识盈云淡风轻地点了下头,退出房门。
细微的议论声隔着一扇门板传来,陆识盈耳朵动了一下,依稀听见了她的名字。
果然在讨论她啊。
她向外走了几步,远离那道门,在院里随便找了处亭子坐下。
随后抬眸望着漆黑的天幕,托着腮发呆。
约莫一炷香过后,门开了。
陆礼站在门前,对着庭院目光一转,便朝着她的亭子走来。
男人眉眼舒展,望着她道:“盈盈,我听你母亲说,你懂事了。”
“我一直都很懂事。”
陆识盈撇了下嘴:“许久没见,您今天是不是有事要同我说?”
想一想,她爹也该在今晚告诉她“那件事”了,毕竟上辈子也是如此。
闻言,陆礼有片刻的沉默。
似是纠结了许久,他才下定决心,语气缓缓道:“盈盈,明日你和你母亲,同我一起走吧。”
“去哪?”这下轮到陆识盈诧异了。
“我们……离开大雍。”
陆识盈:“……啊?”
啊???
离开大雍?
这剧情,怎么好像和她之前经历的那段……有点不一样啊?!
陆识盈的心沉了沉。
她不知她爹为何不再说上辈子的那些话。
是因为她今日的所作所为,让他临时改变了主意吗?
“爹……您说的‘离开大雍’,是什么意思?”陆识盈深吸一口气,语气试探地问。
“盈盈”,陆礼眼眸深深地看着她:“爹是从战场上被临时召回来的,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这意味着什么,曾经经历过这一切的陆识盈当然清楚。
但她如今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所以这时只能用单纯的目光注视着她爹:“意味着什么?”
陆礼看着一脸懵懂的女儿,心中有些哀伤。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用尽量浅显的话语解释道:“他们不需要爹了。”
陆识盈缓慢地眨了眨眼:“爹打仗那么厉害,大雍怎么会不需要爹呢?”
“不是大雍不需要了……”
陆礼摇头,有些苦涩地摸了摸女儿的头:“是有一些人……他们很害怕……怕爹手里握着越来越多的兵,怕爹打仗打得不回去,让他们再也管不了。”
“这些人都是坏人!”陆识盈握了握拳,似乎一脸的义愤填膺。
随后又悄悄瞥了她爹一眼,语气状似认真地道:“可为什么我们要离开大雍……不可以告诉皇帝伯伯,让他来帮我们教训这些坏人吗?”
“毕竟,皇帝伯伯平时对我,对爹,都可好了!”
陆礼:“……”
陆识盈从未在她爹脸上看到那样复杂的表情,仿佛有三分愤怒两分无语两分无奈两分凉薄外加一分看破红尘琐事。
场面静了不知多久。
陆礼忽然道:“盈盈,你知道什么叫捧杀吗?”
他语气堪称柔和,却让陆识盈瞬间打了个激灵。
她回想起上辈子的这个夜晚。
上辈子的这一夜,陆礼因为花瓶事件冲她大发雷霆,失望透顶之余,勒令她在书房从下午一直跪到深夜。
那一日,她双膝都跪得红肿发抖。
却依旧倔强地不愿认错,不肯让步。
直到天色渐渐泛白,她爹陆礼才踏入书房。
他一身的霜雪,眼底青黑,也是一夜未眠。
她在里面跪了一夜,他就在外面的风雪中站了一夜。
见他进来,陆识盈呲牙咧嘴,满脸的不服和怨怼:
“你刚回来就罚我的跪,我一定要跟皇帝伯伯告状的!”
听到这话,陆礼手指猛地缩紧。
他垂眸看她,眼神逐渐变化。
直到最后,就好像在看一个无药可救的人。
……良久,陆识盈才听到陆礼的声音再次响起。
他语气很轻,带着仿佛散不去般的,浓重的疲惫:
“陆识盈,你知道什么叫捧杀吗?”
是了。
上辈子的时候,陆礼也是这样问她的。
没有帝王会拒绝一位神将。也没有帝王会不害怕一位神将。
不知从何时起,大雍的帝王对他的神将生出了忌惮。
于是他在暗中使用种种手段,捧杀他的至亲,挟制他的软肋,算计他的兵权。
这原本是个俗套的争权夺利故事。
只是上辈子,就在这位帝王以为自己快要成功的时候……
陆识盈出现,为它的结局添上了神来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