卤鸡子卖得好,加上又增了竹桌凳,江满梨数数这些日子存下的钱,终于决定去买些碗碟勺筷,把摊子上的吃食丰富起来。
歇了摊,跟阿庄叔两口子打声招呼就准备走,云婶冲出来了,道:“阿梨且歇着,让你阿庄叔去给你买,你用就是。”
看了一眼铺子前面放着的三套竹桌凳,又叹道:“嗨呀,都说了我们两口子买桌凳,你说你……怎么一声不吭就买了呢。这还让我们这老脸往哪搁?”
看见这桌凳她就急。
阿梨给羊肉泡馍的方子时本就说好了由他们家去买桌凳的,多少出些力,不白拿。可现在倒好,他们卖羊肉泡馍赚了好些,桌凳却让阿梨先买来了,这怎能行?
当然不行,不仅他们还要再添些桌凳,连买碗筷的事都想帮阿梨包了。
“我这不是正好遇上合算的,才买了嘛,”江满梨笑道,“云婶要是还想再添些,就再添几套也行。”
总归现在仍是不够坐,日后再加新品,桌凳只会更不嫌多。
“那是必须,”云婶道,“桌凳定是还要的,你阿庄叔已经与相识的木匠说好了,正在做呢。不过碗筷的事情你也不用管,给你一同买了便是,你说来想要什么样式的?”
江满梨拍拍她,道:“碗筷还是我自个去挑些罢,我自己用什么样的我更清楚,云婶不必客气。”
又道:“花不了多少钱,况且我也有路子,兴许还能比一般更便宜些。”
能便宜这事江满梨没吹嘘,她确实有个不算路子的路子。
笑着说服了云婶,拉车出来向北行一坊,转向西,再行一坊,就来到常平坊当头,一栋两层的彩画小楼下,郭东二字黑匾蓝边,正悬于上。
转至后门所在的小巷,阿念早已经在那等着了。
“阿梨姐!”阿念笑得嘴角扬到了耳根子,跑过来,围着她转了一圈,“真的是你,你真来啦!我差点以为师傅诳我呢!”
自昨日听他师傅曹铛头说江满梨今日要与他一同去采买,他就盼得不得了,睡也没睡踏实,未时不到就跑来等着了。
等了好一会不见江满梨来,以为弄错了日子时刻,正要回去找曹铛头问呢。
“长高了?”江满梨搁下板车,笑着一把拉阿念过来揉了揉他头发,划了划头顶,“好像是长高了些。”
十四岁的小孩,窜得如那芦苇草一样,几日不见,手脚身板都长了。
阿念点头:“师傅也说我长高了。”
江满梨便问:“你师傅呢?”
“师傅刚上值,忙着呢。今日我不在,吕掌柜把新来的王石头派给他做帮厨,王石头什么也不会,还不知如何。”阿念自说自笑道,“阿梨姐要不要进去看看师傅?”
江满梨昨日来找曹庆时便听说了新来帮厨的事,又听曹庆抱怨近日忙碌,便笑笑道:“你师傅忙,我就不上去给他添乱了,你回头替我问好。等过两日我去印了招子,送些过来再同他和吕掌柜说。”
说罢从车上取下三小包生煎和卤鸡子给阿念:“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阿念一看,眼睛都亮了,闻了闻喜道:“这是昨日师傅拿回去的那种生煎包子?”说着迫不及待就咬一大口,狼吞虎咽起来。
江满梨看笑了,道:“这酒楼亏待你了啊?怎么跟几日没吃过饭似的。”
阿念吃得满口流油,咬一口鸡子费力咽下,方才抬起头来道:“饭当然吃了,可生煎和卤鸡子没得吃,昨日师傅拿去的就尝了一个,全让他们分没了。”
又道:“阿梨姐你太厉害了!这恐怕是全京城最好吃的包子,比咱们酒楼里卖的都好吃!”
阿念吃得又忙又快,一连吃了三个,忽然忍了一下,有些不舍地将油纸袋包了。江满梨正要问,便见他朝酒楼后门跑去,唤来一个小杂役,将剩下的两包半吃食交与拿了进去。
回来与江满梨羞赧笑笑,道:“吃太快了,差点忘了给师傅和王石头他们留。”
挺有良心。
江满梨揉了他头发一把:“想吃随时来小市找我就行,不用省,管够。”
给了生煎,阿念帮江满梨拉着车,二人便上路了,向北走至御街西大街,一路向西,走大凉门出旧城,再曲里拐弯地走两刻钟,来到瓷器库背后的一条小巷子里。
小巷人少背阴,风疏树摇,显得天都灰暗许多。又是在新城边上,两侧几乎无居住的人家,惟几栋土坯房也是缺门少窗,残垣断壁,偶有只把野猫倏地蹿出来,嗷地一嗓子,倒是大白天也吓得人一个踉跄。
阿念像是见怪不怪一样走在前头带路,江满梨跟着,心里感慨幸好有阿念领着,不然她自己估计早早掉头回去了,哪敢继续往深了走?
走至巷子尽头,一路安静到诡异的气氛陡然一转,隐隐约约的喧闹声夹在风里吹过来,阿念咧着嘴往前头一指,压着嗓子兴奋道:“阿梨姐,看,到了!”
江满梨越过阿念手指看去,只见一门,有些疑惑,看一眼阿念,见他坚定不移,又再仔细去看那门。
却听砰一声,门开了。
出来个身剽体肥的壮汉,用绿豆大的眼珠子打量了二人片刻,见江满梨身后拉着车,露出不大满意的神情,伸手便要拨开她去翻。
阿念赶忙拦住,从怀里掏出个木笺,递给壮汉。
“郭东楼,吕掌柜家的?”壮汉抬了抬颇厚实的额头,语气还算友善。
阿念笑着点点头,道:“大哥是新来的吧?从前没见过,我们来许多回了。”说罢动作极快从怀里摸出个东西,塞给那壮汉。
是一小串铜钱。
这下壮汉脸上舒展了,瞥了一眼江满梨的板车,也不多说,抬抬手示意他们进去,便让开了。
门甫一开,喧闹声瞬息席卷而至,定睛看去,乌压压一片人头攒动,全是拉着车子,甚至赶了驴车骡车,驮着大宗货物的仆从小厮,而穿插在这人群之间的,则是一家家简易棚铺,里头堆满各式货物。
说是棚铺,不如叫仓库更贴切些,因为一打眼看去,譬如那家卖陶碗的,便是一人多高一摞的陶碗,堆了十几垛。
“这就是官家的黑市?”江满梨也压着嗓子,但兴奋劲掩都掩不住,与阿念问道。
阿念眉头一跳,道:“可不敢这么叫,阿梨姐还是称骡市吧。”
江满梨笑着点点头,嘴角咧得颇高。
这便是她所说的买碗勺的门路了。
所谓的骡市,其实是这朝代兴起的一种交易市场。专门廉价售卖官家的作坊制了,却因为瑕疵、时令等原因不合用,或是用不掉的物什,以节省用度,避免浪费。甚至是一些用过淘汰下来的物件,也会拉至这里售卖。
用现代的话来说,就类似一个国营的、出口转内销的批发市场。
市里摆铺子的都是官家作坊里的差役,所以卖得的银钱,一部分充回各作坊,另一部分,便直接流回国库。
又因着货物一律按宗出售,不对百姓开放,只售给有资格的商家大户,买时须得用车来拉,便称为骡市。
官家、私卖、廉价、只售给大商贾,这一干词添油加醋地传到百姓耳朵里,可不就听着与黑市无异了么。
江满梨本也是来不得骡市的草根小民,只不过因着阿念一直负责采买郭东楼的后厨用具而知晓了些许,昨日去问了,恰知今日郭东楼派阿念采买一批筷箸,这才得幸跟着来。
阿念采买得熟络,不到一刻钟时间,与往日买惯了的一家铺子买好二百双镶金丝上佳木筷,又带着江满梨转了两三家卖碗碟的。
江满梨兴致勃勃,挑得花了眼。
骡市虽廉价,却不是对比老百姓日常用度的廉价,而是原本一两银子一个的碗、此处一两银子能买四个的那种廉价。
因此江满梨也买不起那些最是漂亮雅致的,只能在心里比照着那褪了色的朴实竹桌凳来搭配,尽量挑那徒有虚表,好看不贵的样子货。
这家买些质朴青花小盏,那家买些碧色开片上釉小碟,再来一摞略微瑕疵的琉璃碗,一摞成套的小调羹,最后又买了些精致且合算的竹筷,把身上带的四两银子几乎花了个精光,才恋恋不舍地从骡市离开。
回程路上走至一家卖签菜的饭铺,江满梨便进去点了一个鹅鸭签,一个莲花鸡签,又要了两碗百味羹,请阿念同吃。
所谓签菜,实与那竹签无关,而是以猪油网包了切做细丝的鸡鸭鹅肉,包成四指来粗的整齐条状,先蒸熟、后炸制。
包前禽肉需以蛋清,佐胡椒麻油,调成椒麻略咸的滋味。炸时再浸蛋黄、盐、面粉调制的浆液,把骨白色的猪油网裹得金黄透亮,炸出来便也是鲜亮亮,黄灿灿的颜色。
最后切作一指厚的椭圆片,在盘中叠成莲花的模样上菜。
阿念爱吃鹅鸭,吃得依然又忙又急迫,江满梨却更喜欢那鸡签。
鸡丝混了些许鱼茸,吃来嫩而滑,与炸得脆而不腻的猪油网一同嚼来,层次鲜明。再有麻油花椒从舌顶一滚而过,忽而想到,或许下次不应点羹汤作配,而当温壶小酒来。
炸猪油网下酒,定是前世不曾体验过的有趣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