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刷好的招子送来时,江满梨正在北院儿的申阿婆家帮忙做午食。
申阿婆便是吴大娘子不明就里讨租那日,被章书吏请了去作证人的那位,是个颇神气的小老太太,一辈子没嫁人,也没儿女,却靠着自个年轻时走南闯北攒下的几栋小楼,赁出去,过得很是滋润。
唯一的不方便就是年纪大了,偶有身体不适,还得请人来照看些许。譬如这日崴了脚,下不得床,恰好江满梨今日旬休没出摊,便主动来帮一帮。
四根猪肥肠,加面粉与些许白酢揉洗干净内外,再以葱姜、黄酒焯水去味,捞出沥水后,起锅烧豆油至油滚冒泡,切成两指宽的小段扔下去炸。
肥肠入油“滋啦”一声爆响,香气立时窜遍开来。
“嗬呀,好个油香气,”申老太是个爱吃的,披着件外衣坐在床上呢,嘴巴咧开了,“看来这几月在郭东楼学跟着大师傅了,学得大本事。”
江满梨一手用拧干的半潮帕子握住锅把,将锅子在灶眼上轻晃着,一手拿长筷箸,灵巧翻拨着锅里的肥肠。
笑着道:“哪跟哪呀,申阿婆,你这话不对,是郭东楼的师傅们跟我学,我这手艺是家传的,我阿爹教的。”
申阿婆啧一声笑了,拢拢肩上的外衣,道:“小小娘子,你就吹嘘吧。”
“真的!”江满梨半真半假地辩解道,“不信您去郭东楼问,掌柜的都敬我三分。”
说着自己先笑了,这一笑,申阿婆可不是更觉得她在吹牛皮了么,也跟着笑。江满梨不在意,她本也不是个爱显山露水的性子,半虚半实的,让人不去探才好。
甚至有点扮猪吃虎的蔫坏趣味在其中。
申阿婆笑着摇摇头,再往那锅里看去,见炸得香脆卷了边的猪肥肠已经捞起来搁在一旁,江满梨正往底油里放些个冰糖,小火化开了,又把肥肠倒回去炒。
炒至肥肠里外都呈赤褐色,挂得油光滑亮,加入酱油盐糖、豆酱、花椒辣椒,和几种从自家带来的香料翻炒,最后盖盖焖煮。
这朝代虽说物产丰裕,百姓生活也富足,但贫富差距和社会制度摆在那儿,羊腿猪排、山珍海鲜,还不是随便哪个人就能吃得起的。
所以像肚子腰子、大肠小肠这些下水,就成了寻常百姓满足口腹之欲的首选。
申阿婆吃过的肥肠颇多,可左不过是煎的炙的,或是煮过剁碎了、夹在胡饼里头的,江满梨这样的做法,她还是头一次见。
闻着锅边溢出来那掺了香料辛甘的呛辣香气,不由得悄悄吞了口口水,问道:“这是新式的做法?闻起来好生火辣。”
江满梨趁着炖肥肠的时间,将外头买来的现成汤饼下锅,点头道:“这种做法称红烧,今日为配这肥肠,加了辣,若是做别的肉食,也可以不用辣,做成浓油赤酱的口味。”
申阿婆听得似懂非懂,只心道知今日怕是有口福了。恰巧吴家的男娃娃过来叫江满梨,说院中有人印刷行的小厮找,江满梨便留了小火,跟着去看。
过了两刻多钟回来,手里多了一沓一拃见方的薄纸,锅里的肥肠也烧好了。
大陶海碗装面,以烧肥肠的红油原汤浇上,肥润而挂满赤油辣酱的肥肠用大汤勺盛出来,泼剌剌铺在面顶上,撒些香葱,最后滚一点点香油,当头这么刺啦一声淋了。
那霸道的泼辣香气炸在鼻腔里,掀得人天灵盖都要飞出去。
申阿婆差点顾不得脚疼想下床去,又碍于面子不好催促,硬生生忍住了,等着江满梨支了小木桌到床头,端面过来。
筷箸夹一块肥肠,再同时夹住几根溜长汤饼,轻轻绕两圈,确保那肥肠连着汤汁都被汤饼裹挟得均匀,一同送进口中。
肥肠炖得软润,轻轻一咬便可以嚼开来,唯独炸过的外皮又带着些焦脆韧劲,吃起来便是外焦里嫩、香爽不腻。而小火炖煮沁入香料的回甘,既去了腥气味,又与辣椒的呛香气相辅相成,吃起来就又是浓郁刺激、欲罢不能。
再有那裹了赤辣汤汁的面饼,嗬呀,不得了。
申阿婆这筷箸一动,就再没歇下。六十几岁的小老太太,一口气嗦完面,颇为满足地吃下最后一块肥肠,才缓缓呼出一口热气。
抖了抖肩上的外衣,看着江满梨笑道:“你这肥肠汤饼,竟叫人吃得停不下来,跟被梦魇了似的。”
“那当然,”江满梨毫不客气地接受了认可,端着大陶碗喝汤,“阿婆爱吃,锅里还有,暮食我来帮您热热,配饭吃也很好。”
“我老太婆哪吃得了这许多,”申阿婆这会也不笑她嘚瑟了,摆摆手道,“先前让你多买猪肥肠,是想着做好了你带些回家作暮食,免得再劳动一次,要还有余的,给吴家和阿香也分些去。”
说罢又朝江满梨拿回来,放在床脚那摞薄纸抬了抬下巴:“你拿来那是什么?”
“我那小摊的招子,这些日子不是一直给吴大娘子还租钱么,手头没余的去印,但也不能再拖了,攒了攒,印得这几张。”
江满梨掂来一张递过去,自己也顺便拿一张来看。
这朝印刷逐渐兴盛,以印刷行里最便宜的糙纸来印,一般人也能够付得起。
淡黄的粗糙纸张略有些树皮麻头留下的黑点,倒也不影响阅读,楷体小字因纸张和技术的问题,印得不算清晰,却也因此显得别致,有种看博物馆印刷藏品的感觉。
抬头印着“江记”的小戳子,下面则打了横格,日历般印着十行小字,分别是十种不同的朝食搭配。
申阿婆早年行商,是识得字的,此时看了,有些诧异道:“怎个这么多前所未听过的吃食?”
江满梨便给她解释:“今日旬休,明日便是三月下旬了,这招子上写的都是我下旬起始要售卖的朝食,每日不重样。”
“还能这样的?”申阿婆挑眉。
“当然啦,”江满梨道,“我那小摊子就这么大,若想一直增加新样式,不大可能,我便想着或许每日做些不同的,一旬为一轮,按季节三月换一次,也是个法子。”
以江满梨一己之力,每日朝食至多两种主要的,譬如锅贴生煎,辅以一种汤羹粥饮,譬如八宝粥或热豆浆,就已是极限。
可她仍是那个初衷,小市吃食种类太少,就难聚人气,要想将周围的上班族都吸引过来,就不能让人吃腻了,需得多些新花样。
且决定租在象福小市时,也是因为得知了附近衙门食堂不力的消息,想弥补之。
想来想去,便想出这么个法子,仿照食堂每日菜单的方式轮转起来。十日内,每日售卖的种类不重复,到了第十一日从头再来,每三个月按着季节,更换一次菜单。
既不会超出自己的能力,又能与寻常小贩打出差异化,还能不断泵以新吃食,让食客日日有盼头。
“那万一有客人寻着你做的生煎来,却吃不着,怎个是好?”
申阿婆老眼犀利,一下便点在要害上。
江满梨心道这小老太太不简单,点头道:“阿婆说的恰也是我担心的。”
又道:“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我是想着,要不就试它一旬,总归不至于是坏事。若是发现这京城里人人都只愿吃生煎,我再改回来便是。”
吃过午食,趁着休沐,江满梨便去小市周围几坊的衙门、府宅、酒楼送招子。
衙门府宅不必说,送酒楼,是因为偶尔会有酒楼客人差脚夫来小摊上点些个街头吃食拿去配酒。
客人尊贵,酒楼已经收了颇高的酒钱,这种小事,自不好意思再拦着,时间长了,也便成了通识,各酒楼都习以为常地默许了。
有的酒楼甚至为了留客人多喝几壶,还专门搜罗些坊市里有名摊铺的招子来,做成册让酒客翻看,看中了,便可花钱雇酒楼里的脚夫去买。连脚夫钱也是一笔不小的进项。
江满梨捡着几家大的酒楼先送了去,今日休沐掌柜的大都不在,茶博士接了招子,没遇到什么阻拦,有个别拿鼻孔看人的,江满梨也都当作是节假日加班打工人的怨气,不予计较。
各衙门情况也差不多,节假日当值的小吏接了招子,大体还算客气,有些是时常在江满梨摊子上吃朝食的,就更为热情惊喜。
送完酒楼衙门,又沿街去送坊里那些高门大宅的。
因着这四坊里许多府衙,在府衙当值的官员宅院,就也不少。这些大宅送招子就不似酒楼衙门那般容易了,得看运气。
敲敲后门或侧门,有人开了,大方递进去,或收走,或遭人拒于千里之外,都是寻常。敲门无人应的,就在旁边等一会,若运气好恰有仆从出来采买,就跟上去套套近乎,再给招子,接了的概率比前一种还更大些。
不过也要当心,千万不能递给后厨出来的人,不为它,毕竟是抢人家的饭碗去了嘛,肯定是要被骂得狗血淋头的。
江满梨由西向东、由北向南地逐条街巷走,最后才到利民坊的河边。
见了平成侯府的匾额,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转至后门碰碰运气。没想到甫一转过去,便见一很是面熟的仆从,提着食盒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