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林少卿的消息

刑部尚书方丙清家的二娘名毓,碧玉年华,知书达理,亭亭玉立。林方两家世代在京为官,乃世交,早就有结亲之意。

本是大哥林瑾与方家长女姝娘订了娃娃亲。不料五年前姝娘甫一及笄便患病离世,林瑾疾首痛心,自请入军营,封铄州团练使,北上讨伐契丹,从此不问儿女情长之事。

林方两家亦伤了心情,结亲之事也就无人再提。直到去年方二娘及笄、林柳及冠,姝娘去世留给两家的心病也愈得差不多了,才又峰回路转。

王氏在食案上一开口,提及让林柳给方二娘送青团的事,许三郎便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笑得夹在筷箸上未吃完的半块蒸鹅愣是抖落在饭上。

林柳眉心一跳,轻咳两声:“三郎好好吃饭。”

许三郎却不理他,似笑非笑地又夹起那半块蒸鹅,翻来覆去地看了看,道:“吃着吃着,忽而觉得这蒸鹅滋味寡淡,还不如撒了椒盐的干炸丸子好吃,表兄以为呢?”

林柳心中大叫不妙。

这许三郎是阿娘王氏妹妹,也就是林柳姨娘的儿子。哥儿俩同年不同月生,自小一起长大,又同好吃,便是林柳下值后惯常的饭搭子。

三月一休沐那日,林柳与许三郎之所以会在郭东楼吃午食,便是因为林柳不愿奉阿娘之命邀方二娘同赏金缕池,不能回府又无处可去,只好寻许三郎出来抵挡。

而许三郎正好惦念着郭东楼的新式菜色,二人一拍即合。林柳出钱请了客,封住了许三郎的口,“金缕池约会”一事便也就子虚乌有地落到实处了。

此时许三郎忽然这般玩笑,要是被阿娘识破,以后还如何糊弄?

“干炸丸子?”还来不及反驳,老爷子林舫波闻言来兴趣了,问道,“三郎说的可是常平坊那家郭东楼的新式菜?”

林柳三口并做两口吞下手中的青团,揉了油纸,赶忙去夹蒸鹅吃,道:“三郎哪吃过什么新式菜,我倒是觉得今日这蒸鹅细嫩,盐也放得正好,滋味不错。”

说着,不动声色地在案下踢了许三郎一脚,又夹一块煎鹌子给许三郎:“三郎不爱吃蒸鹅的话,多吃些这个。”

最好把嘴堵上。

不料许三郎并不买账,张口便要去答阿爷的话。林柳赶忙又对着他比了个“明日请你吃饭”的口型。

许三郎这才满意地看着林柳笑笑,夹了他给的煎鹌子,与林舫波道:“阿爷说的那家我有所耳闻,却没吃过,我说的不过是某街边饭铺里的萝卜丸子。”

林柳终于松下一口气。

王氏听不懂这三人打的什么干炸丸子的哑谜,只关心林柳究竟有没有把送青团的事放在心上,又催促问道:“子韧,阿娘方才说的你可有听见?”

林柳脸上露出些疲惫,道:“阿娘不若自个去送罢。”

这朝代的清明是颇为热闹的节庆。江满梨穿来以后还是头一次过,清晨醒来看着各家各户拿柳条串了燕子模样的炊饼挂在门上,觉得很是稀奇新鲜。

吴大娘子自家蒸了许多燕儿炊饼,怕江满梨一个人懒得置办,特意拿柳条串好了给她送过来,又帮着她挂在屋门上。

挂好了,弯着眼睛看看,道:“这才有个清明的样子。”

又问江满梨:“阿梨今日可要出城祭祀?”

提到祭祀,江满梨想起前世的老妈和这一世的阿娘,脸上划过一丝落寞。

如何祭拜是好呢?老妈远在另一个世界,而阿娘也葬在陶州,离京城五六日的路程。

末了微笑着摇摇头:“我就不了,人不葬在京城,以后回了家乡再拜罢。”

吴大娘子闻言替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点点头:“那你今日有何打算?我们家今日要去看看婆母,给她烧些车马纸钱。你与我婆母也算是有过缘分的,我也替你烧上一些,让她知晓你如今过得愈发好了。”

“那再好不过,吴大娘子有心了。”江满梨道了谢,指指屋里灶上咕嘟着的蒸笼,和两刻钟前肉贩子刚送来的几只野兔,“今日准备做些冷吃和饮子,到城外五岳池边支摊儿卖一卖。”

“五岳池啊,”吴大娘子笑着道,“在郊游的道上,确实是个清明卖吃食的好去处,往年也有许多小贩带着麦糕、茶饮去售的,我还给小儿在池边买过两块稠饧呢。”

野兔是清晨刚打来的,江满梨素日并没要过,只不过今日清明,许多饭铺都歇了业出城去,肉贩子卖不出,才拿来问问。

江满梨正愁备的青团不大够,见了那兔子,一琢磨,这朝代清明延续着寒食禁火的习俗,习惯吃冷食,拿来做个简简单单的冷吃兔,兴许还不错。

兔子是去了皮毛的,斩成小块,以葱、姜、盐、胡椒、黄酒腌制。起锅烧宽油,至油温六成,下葱姜蒜、香叶八角花椒制成香油,再下兔肉丁去炸。

兔子这种食材,口感似鸡,却带腥味,做时便不能马虎。既须得腌制足够的时长,又须得用够足量的香料,才能确保吃起来没有奇怪的滋味。

炸至兔肉干燥紧实,油亮肉滑,加大量干辣椒、大量青花椒,适量陈皮、各类香料和盐糖一同翻炒至入味,撒一把白芝麻增香,便成了。

焦香四溢,辣气扑鼻。山椒鲜红,兔肉赤亮,白芝麻星星点点,衬得那叫一个好看,令人食指大动。

用筲箕盛出晾凉,尝一小块,兔肉鲜、嫩、紧致弹牙却不干柴,似鸡腿,又更带些山中野味独有的劲香。

而足量辣椒花椒带来的辛辣藤麻之味,由内至外、从骨到肉,仿佛已经与兔丁烹得浑然一体,让人越嚼越上头。

江满梨一边等待青团蒸熟,一边贪嘴,不小心就吃下好些,嗦了嗦手指,意犹未尽地赶快尽数装入小篾筐中盖好。不然再吃下去,恐怕到了五岳池,兔丁也没得售了。

蒸好青团,又以剩下的陈皮加些药饮子店买来的干乌梅桑葚,煮了一小锅陈皮乌梅汤饮。

最后租辆驴车,便往五岳池去。

五岳池在京城城南外,因着靠近天青观、普济寺和繁显寺三座庙宇,又有两座皇陵,官道修得平整,一路园林馆舍,斜柳遮映,梨花飘摇,风景别致。

在清明这日还能沿途遇上官家的銮驾,禁军骑马奏乐,精神抖擞,举帜游行,就更是一番趣味。

江满梨来得不早,沿路已经铺开许多小摊儿在叫卖,费了点周折才选到一棵葱郁如盖的老柳树歇下,正好就着树下两块大石铺了摊,搬下几个竹凳,当个案桌来用。

但也幸好来得晚,出城郊游的哥儿娘子们已经开始寻吃食,见了她这新来的摊子上吃食和汤饮都是现成的,又看那菜牌名字新鲜,不一会便围过来许多人。

青团自不用说,清明节,总要吃上一个才算圆满,来买的食客大多不能拒绝。

冷吃兔却是出乎意料地热销。

江满梨照例准备了油纸袋和现吃的小碟,二十五文一份,拿走吃的给根竹篾子戳来吃,不沾手,坐着吃的,就给筷箸慢慢吃。买两份以上,还送每人一小碗陈皮乌梅饮。

“小娘子这兔肉丁可是炙的?”

一个浅紫色金绣长裙披帛的贵人小娘子与同游伙伴坐在竹凳上,围着两盘冷吃兔,辣得面上泛起红晕,身后的小女婢正给两人打扇。

“不是炙的,是以油炸过再翻炒。”江满梨笑吟吟应道。

“你看我方才说的吧,”贵人小娘子有些得意,与梳双蟠髻、着浅绿禙子的同伴少女道,“若是炙的,汁水会更充盈些,但也会留有腥气,惟有用油炸了,才能这般干而不柴,紧致又入味。”

江满梨挑挑眉毛,有点意外,这位贵女竟然还懂得庖厨之道,在这个朝代不常见呐。

浅绿禙子的少女哼了一声,道:“我又不似你能去后厨,懂得多,我阿娘从不许我沾染这些粗事,只教我待在屋里,学些女红书画就好。”

这话说得亦恭亦贬,浅紫长裙的小娘子有些窘迫,低头喝了几口陈皮乌梅饮,才道:“我阿娘也不允许,是我自己偏爱。”

两人正说着,听得有马蹄声逼近,一男声咦了一下,道:“表兄,那不是方二娘子么?”

江满梨跟着回头,就见两个年轻的俊俏郎君,说话的着件暮紫色圆领儒袍,长相清秀,却笑得颇不怀好意,而另一个,江满梨认识。

是那位有酒窝的“青青柳”。

江满梨借招呼客人之便微笑着打量几眼。

“青青柳”今日着件皦玉色斜襟窄袖袍,显出细腰宽肩。玉簪束发,一手牵马,一手掣一把弓箭,背上还背个箭筒,想是刚从射柳的郊游活动抽身出来。

看起来倒是与往日那副“正装”员外郎模样截然不同,多了些……少年野趣。

“见过林少卿。”

浅绿禙子的少女见了两人似是有些惊慌,面色绯红,誊地站起来行礼,若不是女婢扶了一下,恐还要被那竹凳子绊倒。

林柳却只淡淡颔首:“方二娘子多礼了。”

拴马落座,又点了几碟兔丁,送了两杯陈皮乌梅饮子,四人相对无言。

许三郎戳戳林柳,耳语道:“早知道能遇上,干脆就把那青团带来好了,何必白挨姨娘一顿数落。”

林柳不理他,自顾自吃兔丁。

冷吃兔的妙趣,就在这肉放凉之后口感反而更佳,酥香彻骨,却丝毫不腻,麻辣饶舌,方让人流连不止。再配上一口解辣的陈皮乌梅饮,微微的酸气中和了乌梅的甘,入喉清淡,却余韵留长。

如坐针毡地吃了一会,林柳忽而抬起眼眸来,惊得方二娘手足无措,却发现林柳并未看她,而是看向了正在旁边给食客倒饮子的商贩小娘子。

温声道:“小娘子可知自清明后,象福小市便要解除宵禁,开设夜市,市内所有摊铺只要办了文书,便均可摆摊至子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