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 13 章

今夜月亮,挂在寒冷的天空,一行从习武场归来的年轻弟子,手持灵剑,走在回白云峰的道上,嬉笑玩闹,说着今日修为提升之快。

聊的正热络,迎面一道少年身影,从杉树边走来。

几人起初没在意,定睛一瞧,发现是颇为熟悉的面容,不由停步安静下来,面面相觑。

是薛寂。

能进昆玉仙门的,放眼整个碧穹天,都是千里挑一的级别。他们正儿八经的昆玉弟子,自然与那些住在溪竹峰,听到些流言蜚语,见到些怪异景象,便将薛寂赶走的杂乱人流不同。

比起虚无缥缈的谶言,他们更在意的是薛寂本人,或者说他的身份。

一个有着周氏嫡系血脉,但不受待见、非常不受待见的归墟二公子,不被承认到沦落为私生子。

而在他上面,还有位众星捧月的人物,周君衍。

既如此,便注定了,他们对薛寂的态度,不想惹火上身,惹白玉京一些大人物不快,冷眼旁观,就是最大的善意。

眼见狭路相逢,没法避开,几人摸摸鼻尖,十分有默契地散开,空出大半路来,让人走过。

他们假装看不到,余光却在打量。

夜里,青石苔上泛起潮湿露珠,白衣乌发的少年,手里不知握着何物,轻轻盖着,面对他们之间微妙的气氛,仿佛并未察觉,安静地从旁侧空出的地方走过。

这位周家二公子,生的极好,万里挑一的龙章凤姿,只是颇为瘦削,否则他们不会曾经远远瞧一眼,就一下全部把他认出来了。

身着流仙裙的女弟子,望了眼,想到他们避之不及的排挤举动,露出几分不忍,低声道:“我们这样,会不会太过分了。”

她身旁的男弟子,不悦道:“过分什么。”

他扫了眼薛寂,撇了撇嘴,没有刻意压低声音,“让道就不错了,难不成还要八抬大轿抬过去,这么晚了,来白云峰做什么,这里就不是他个凡人该来的地方。”

长裙少女恼了:“你小声点,别仗势欺人。”

男弟子心头憋火,冷哼了声,指着她受伤未愈的胳膊道:“你这是被魇者所伤吧,告诉你,就是因他周身煞气太重,才让狱塔里的魇孽发了狂,逃离了塔!”

女弟子错愕,其余几人也瞬间看向薛寂。

他面色平淡的近乎冷漠,漆黑的瞳,犹如阳光照不进去的角落,透着阴暗潮湿的意味。

长裙少女打了个寒栗,不忍消失殆尽。

她心想,少年白费了那副好皮囊,如此阴郁,脸上不见半点善笑,难怪叫人不喜。

她又想到了君衍师兄,出身高贵,天之骄子,却没有其他圣地少主的骄奢蛮横,温润如玉,哪怕对他们一个普通弟子,都谦和有礼......真是无法比。

“听说他是为了净世妙树而来,”

薛寂已经走远,藏在他手里的虞啾啾,隐隐听到‘净世妙树’几个字。

她毛绒脑袋动了动,透过薛寂指缝,想着细听,却只听到后方一声嗤笑。

“等他能进仙门再说吧!何况就算进了,凭他也想借圣树逆天改命,痴人说梦!”

“别笑话人家,都被赶到破幽庭那种地方去了,换做我,早识趣离开了,他能厚着脸皮留在这里,心智倒也不凡......”

薛寂对那些声音习以为常,早已学会了置若罔闻。他走在暗中,前方月光皎洁。

“喳喳喳,”声音从手里传来。

是“喳”不是“啾,”

不知她怎么了,薛寂停下脚步,松开手,将鸟啾半身露了出来。

她站在月里,圆滚滚像团毛球,只有尾羽长长的,全身绒毛蓬松雪白,黑溜的圆眼珠,憨态可掬。

动不动就发抖的啾鸟,这会,没有怯怯地把脑袋缩起来。

薛寂低头,看到小鸟啾就留了个后脑勺给他,正面朝着那些碎语之人,一动不动,黑溜溜的眼珠,紧紧盯着那些人。

她绒毛蓬了起来,似在愤怒。

薛寂愣了愣,眼里浮起一丝困惑。

她为什么生气。

薛寂用冰凉的手,抚了抚柔软的绒毛。

小鸟啾察觉,短暂扭头“啾”了声,又回过头,朝那些人“喳喳喳”。

薛寂眼里浮起一抹笑,将鸟啾重新盖住,大步离开了这里。

视线陷入昏暗,虞啾啾冷静下来,蹲坐在掌心,轻呼口气。

她没想到,薛寂来昆玉,是为了净世妙树。

昆玉仙山独立于十方圣地之外,能吸引各境子弟前来修行的缘由,有三。

其一,昆玉万山之祖,灵气最为充沛,在此修行事半功倍。

其二,昆玉仙门源自上古一位神族,帝昀。帝神流传下的法术是为最强,若能参悟,或可飞升成神。

其三,十大神器里,昆玉就占了三。其中一个为净世妙树,供奉于天池之中,传闻中,有脱胎换骨,重塑真身之能。

帝神仁慈,开宗立派之初,给予了每个仙门的弟子,一次妙树下飞升的机会,可惜,真正的能脱胎换骨的只有少数,绝大多人,忍受不了挫骨之痛,中途便弃离。

直到现在,虽说凡入仙门的弟子,可去天池一试,也没几人能坚持多久,十几年前,一位弟子咬牙坚持到最后,结果骨头融了,落了残,众人闻风丧胆,再不敢轻易尝试。

净世妙树比起其他大杀四方,振聋发聩的神器,如隐世之物,后世对其记载不多。

虞啾啾没想过,薛寂千辛万苦从归墟来到昆玉,会是为了它。净世妙树乃神物,纵能逆天改命,重塑根骨,塑的也是仙骨......

仙骨非纯正之心不可得,与魔神联系在一起,怎么都觉得荒诞。

可那些弟子所言,让她忍不住浮起一个念头,或许,此时的薛寂,少时的魔神,心里存有一丝善念,才会万里迢迢从归墟来到昆玉,寻求仙骨。

历史上的薛寂,大概也曾如此,但他最终没能如愿,才有后来令诸界颤栗的魔神诞生。

他在昆玉期间,定是遭遇了什么,或许是遇到的艰阻太多,最终没能入仙门,抑或没能靠近净世妙树,又或是,净世妙树也未能助他塑成仙骨......

但无论是何缘由,倘若他成功了,身负仙骨,从此与‘魔’字便再无瓜葛。

那个涂炭生灵,暴戾肆虐的魔神将不会出现。

“玉灵,玉灵,”虞啾啾像无意间发现一个大秘密,激动道,“第二个任务,感化魔神,是不是就是助他得到仙骨!”

识海里的玉灵,不自在地扭了扭身。

“是的吧,”它话音奇怪。

意料之外,模棱两可的话,虞啾啾皱了皱眉:“有何不妥吗。”

玉灵:“当然没有,与此时的薛寂而言,若能重塑仙骨,本身是百利之事。”

虞啾啾:“那你为何犹豫。”

玉灵默了默,没有说话。

没能从玉灵那得到准确的回答,虞啾啾只有独自思量。

她百般推算,助薛寂塑得仙骨,都是百利无一害的事,仙骨非寻常可得,纵观古今,身负仙骨的,都是浩然正气,青史留名之辈。

而当世只有一人,就是周君衍,后世的君衍天帝。

若薛寂也能塑得仙骨,虽是后天仙骨,不及先天之能,也足以大大改变他以凡躯,在碧穹天艰难的处境。

最重要的,仙骨非纯正之心不可得。

薛寂既有想法上昆玉,求仙骨,说明他心里,一定向善之念,有资格作为仙骨的宿体,否则他何必如此费尽,作那无用功。

此时的薛寂,内心深处是向善的......

得出最终结论,虞啾啾呆呆蹲坐在薛寂掌心,只觉悬在心间的巨石落下,穿到这时代以来,笼罩在头顶名为魔神的阴霾,一下散了个干净。

柳暗花明,世界又灿烂起来。

一个心存善念之人,有何可怕。

“啾啾”、“啾啾”她在少年掌心蹦跶两下,雀跃不已。

不知她在欢喜什么,薛寂微眯了眯眼,一路走回破败的庭院,到了房间,将小山雀放在桌上。

被他抓到了,还欢喜。

......蠢鸟。

可她好像突然不怕他了,薛寂点燃烛火,小团子似的鸟啾,歪着脑袋看他。

灯帘下,她黑溜溜的圆眼,倒映着他的轮廓,纯澈、明亮的惊人。

薛寂被无数目光注视过。

厌恶、忌讳、阴险......

唯独没被人用这种,像是看到光亮,充满了信赖的眸光注视过。

仿佛认定他是什么大好人,不会伤害她一般。

薛寂紧抿着唇,许久,冷冷笑了。

虞啾啾看到薛寂转身,寻了片刻,拿出一条红线。

她眨了眨眼,不明白他想做什么,下一刻,阴影便落了下来。

风从窗缝吹入,放在桌面的烛灯,光晕晃了晃,很快,一条红线绑在了虞啾啾爪腿上,红线另端,系着沉甸甸的墨砚。

“别想逃,以后跟着我。”

虞啾啾不可置信的瞪圆了眼,后知后觉,魔神是要养她的意思。

都绑起来了!

虞啾啾使劲扯了扯红线,硬邦邦的墨砚,对于一只小肥啾而言,足有千斤重。

“啾,”强扭的瓜不甜。

薛寂从来不管甜不甜,是他的就够了。

虞啾啾深吸口气,闷声蹲在墨砚边,她虽心中有打算,对少年消了些之前的惊惧,但她才不可能一直待在他左右。

一条红线自然困不住,虞啾啾静静等待,准备找时机,趁夜晚薛寂睡觉时溜走。

可她没想到,薛寂似乎看穿她的心思。

深夜上床睡觉时,他解开了墨砚那端红线,转而系在床头。

虞啾啾在被褥里踩了个小窝,胸脯剧烈起伏,蓬松羽毛抖了抖。

欺人太甚。

薛寂背倚床头,一身入睡的墨色里衣,见她高涨的情绪波动,竟是弯唇,意外笑出了声。

不含嘲讽之意,单纯地笑,倒映在他黑眸里的烛火,一刹那,宛若星辰。

虞啾啾一怔,炸起的毛绒,缓缓软了下来。

薛寂这般笑的时候,还带着几分青稚的五官,俊朗极了,不见半点阴郁。

她恍然想起,少年这时候,也不过十四五岁罢了,在动辄上百岁的碧穹天,这点年岁实在小的可怜。

薛寂笑完意识到什么,很快收敛起来,恢复了平日模样,他食指沿绷直的红线,微微一压。

“老实点,”他低声道。

趁夜逃走的念头,暂时陷入凝滞,虞啾啾轻呼口气,蔫了吧唧地蹲坐在枕头边。

灯影下小小的一团,瞧着有点儿可怜。

薛寂却有些满意,侧卧着,伸手抚了抚蓬松的细绒,黑眸晦暗不明。

他想起路上遇到的那几人。

痴人说梦。

是啊,古往今来,除了凤毛麟角的先天仙骨,后天能借圣树脱胎换骨的,也少之又少。

何况,还得是心无邪暗之人。数十年前天池里落了残的弟子,就是心怀邪念,遭到反噬。

薛寂闭上眼,漫不经心地想,如此,于他而言,的确是痴人说梦。

但,倘若,他曾经有过仙骨呢。

这些东西还需要吗。

四更天,浓郁的月色,穿过窗缝洒向室内。

虞啾啾望着睡熟的人影,试探性将爪子和喙并用,抓挠起红线。

她不敢在这房间里直接变回人形,无法施展法术,只有用这最朴实无华的招式解开束缚。

速度虽然缓慢,绳结却一点点解开。

然而就在她几近成功之际,薛寂动了动。

虞啾啾心头一紧,朝人看去。没醒,只是看起来睡得并不安稳。

不知梦到什么,薛寂皱着眉,紧紧抿着泛白的唇角,长指蜷了蜷,似是处在极度紧张之中。

做恶梦了吗。

虞啾啾眨了眨眼,刚一探头注视,薛寂倏然睁开眼。

他漆黑的瞳划过几分奇怪的仓惶,像是魇住了,虽是睁了眸,却仍处在恶梦之中。少年冰凉的手,胡乱摸了摸空荡荡的身旁,似乎想找到什么东西。

“啾......”

虞啾啾冷不丁被盖住,低鸣了声。

这声宛如震耳钟罄,薛寂长睫一颤,整个人清醒过来。

他坐起身,如上岸的溺水之人,心有余悸般,大口喘着气,许久看向了被握住的小肥啾。

注意到一端松散的绳结,他目光移开,没有计较的意思。

在这深更半夜,虞啾啾诡异的,从梦中惊醒的少年身上,察觉到几分惊魂不安。

虞啾啾微微错愕。

不安诞生于心间的害怕......原来魔神也会有害怕的东西。

他梦到了什么。

醒来后,薛寂没有再睡,浸没在昏暗光线里的脸庞,晦暗不明。

片刻,他起身披了外袍。

见他要出门,虞啾啾惊讶地眨了眨眼,这么晚了,要去哪。

不知是不是为了满足她的好奇心,薛寂将她揣上,踏着夜露,一路来到寂静的青云峰。

眼看四周景象愈来愈熟悉,虞啾啾眨了眨眼,心间涌起一丝怪异。

这抹怪异,在薛寂停在一个熟悉的窗前时,她终于忍不住深吸口气,难以置信地望向薛寂。

小魔神半夜梦中惊醒,跑到她窗外,是要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