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驶员是名个子不高但很有气势的女性,三十来岁的模样,蓄着一头乌黑的短发,五官深刻而略显严厉。
但车厢里却很意外地充满了生活气息,布置整洁色调柔和,零星夹杂着几样属于男人和小孩的日常物件,可见车里或许并不只有驾驶员一人。
“我叫雷敏。”驾驶员爽利地翻出了一套男性衣物递过来,“在聊天之前我想你更需要稍微清洁一下,不过抱歉,我的衣服你穿不了。”
她离开了驾驶室,车辆也仍按着既定路线继续前进,看起来这里的民用科技并没有那么蛮荒。
“车上水资源短缺,只有喷淋,不好意思将就一下。”雷敏打量着蓬头垢面的人,已经开始怀疑喷淋根本救不了那头鸡窝。
这怎么能说是将就呢,简直天降甘霖。
予情感激地连声道谢,顺着雷敏的指引进了位于这一节车厢末端的盥洗室。
盥洗室很窄小,但五脏俱全。
予情满心虔诚地拧开了开关,五个喷淋器呲地喷出了细密的水雾和暖风。
她的右臂突然间一阵波涛翻涌,猛地裂出了十数根红色肉须,嗖嗖地插进了喷淋出水口里。
予情一巴掌使劲抽了上去,疼得她跟肉须齐齐一哆嗦。
“不要太自私,”她龇牙咧嘴地警告,“分享才有快乐。”
现如今,予情也不打算死死辖制住其他房客,利用青雀复制肉身和迁移精神体的能力,可以享有一定范围的活动权——反正它俩也沆瀣一气,但是不听话必挨揍、越狱必挨揍、过界必挨揍、造反必挨揍、随便碰触人类必定揍死。
她狠起来可是连自己也一起打的。
大多肉须终究缓缓蠕动着回到了予情体内,唯独其中一根突然在尖端裂开了细长如喙的嘴,龇着满口密密麻麻的牙齿冲她嘶叫。
予情微笑着再度高高扬起巴掌,面对“母亲”的时候咋知道“雅雀无声”呢,面对她就敢以下犯上了是吧。
它一溜儿地缩了回去。
稍稍折腾了会儿,予情勉强把自己打理出了人样。
看着镜子中已长出了半指长的头发,有点尴尬但最尴尬的还是这张脸。
她隐约知道这具身体的相貌,但如此清晰安逸地观察还是第一次。
只能说,某怪已经算是很了解人类了,但了解又不够理解。
它的想法某种程度上跟动物一般无二。
繁衍后代需要强大的肉/体和力量,所以它掠夺了同族而生,但作为混入人类社会中的异类,它又追求外表上的平凡,思路是对的,不引人注意当然好,但过于刻意的平凡反显得十分违和,与其让人看一眼觉得奇怪然后再看一眼,倒不如一开始就留些个人特质出来可能更容易泯然于众。
怪不得欲望号上的小妖精问她要不要面具。
现在,这张过分平淡的脸上,镶嵌了一双属于她的眼睛。
予情擦擦头发走出了盥洗室。
雷敏已经泡上了茶水,味道闻起来酸酸甜甜的。
两人围着长条形的小桌而坐,蓝色格纹带蕾丝边的桌布配弯柄小花杯格外和谐。
雷敏没有问她为什么独自在荒野里,反而道:
“我们的最终目的地是中央岛屿下辖的流动区,但中间要绕很远的路,你去哪,着急的话我可以把你放在最近的公共站点。”
提到这个就连予情也不由庆幸,某个满脑子只有涩涩的怪物竟然识字。虽然轮到予情看起来反应会慢点,但这身体的确有相关的认知记忆,不然她连那枚挂坠牌上刻了什么都得问别人。
这鬼登西怕是为了更好地涩涩,才特意获取了关于人类语言和生理结构方面的知识。
确实是很野性的思路了。
“我也要去中央下辖,月桂区,”予情眯眼捧着茶杯,“东外线。”
雷敏闻言便抬头打量她,一对颇为英气的眉毛微微蹙起:
“你去月桂区,东外线?”
予情观她表情,全做不知地笑:
“我也不过刚刚成为哨兵,亲人还在那里。”
“那你……运气倒是挺好。”
雷敏怔了一瞬又飞速掩去,似乎还要继续说什么,车厢隔门忽然被推了开来。
胡子拉碴打赤膊的男人趿拉着拖鞋走进来,一个不过三四岁的小萝卜丁一脸困倦地拽着他的短裤跟在后面。
男人上挑而略显多情的薄眼皮掀了掀,视线在陌生女人飞翘的短发、眼熟的上衣和眼熟的裤子上来回转了一圈。
“你捡流浪汉之前能先问我一下吗?”最后他靠着矮柜对雷敏道。
雷敏伸手把小孩儿抱过来,冷淡回答:
“对哨兵礼貌点。”
男人的目光嗖地又转了过来。
予情回以矫揉造作的微笑。
桌对面困恹恹的小孩儿一秒清醒,比成年人要更圆亮的眼睛放出了万丈光芒:
“哨兵!哨哨、哨!是哨兵!”
小孩儿叽里哇啦叽里哇啦的童星加密语哗哗地涌进予情耳朵里:
“&@%?#哨*%&@#兵%?#哨兵?#@%……”
予情:礼貌微笑,适当点头表示听明白了,是是是,您说的对。
男人哼哼笑。
雷敏轻轻捏住小朋友停不下的嘴,把他塞回男人怀里。
“不好意思,旭英学会的第一个词就是哨兵,但平时很少见到……”
她又用奇怪的眼神看来,倒是那男人直白到无礼:
“你是地表人吧,看着可不像天上的,先性?”
予情知道他口中的先性是指妮娜那样天生感官出色,精神力也比普通人丰沛的幸运儿。
这种人总是更容易融合强大的异生物成为哨兵。
但先性确是越来越少了,少到这些年天上的大人物们都在地表搜罗先性儿童。
予情便摇头,别说先性了,她连人都不算。
男人咋舌,跟雷敏说了一样的话:
“那你可真够好运的。”
“闭嘴吧雷甚,去看着驾驶情况。”雷敏心烦地伸手驱赶他,又给予情添茶,“抱歉,他就是嫉妒你而已。”
雷甚发出了响亮的嗤笑,抱着娃趿拉着拖鞋甩上了驾驶室的门。
予情眨了两下眼睛:“这是你弟弟和……?”
“弟弟,和外甥。”雷敏点点头,表情柔和下来,“雷甚就跟他儿子一样,从小就梦想成为哨兵后带一家人住到天上。可惜……普通人大多没有这个能力和运气,不过身体健康能跑能跳就该满足了。‘
予情深以为然。
两人没再纠缠哨兵的话题,毕竟交浅不宜言深,彼此结个善缘已很是不错。
约莫两个小时后,雷敏他们抵达了下一个小目的地。
予情望着前方被黑暗笼罩的广阔区域,飘渺不散的雾气漆黑浑浊、浩如烟海。
它突兀地盘踞在大地上,既像燃烧的厉焰,又死寂如黑洞,任凭风沙狂舞也无法撼动分毫。
安达利亚和妮娜也很快就会坠落,成为某一处浊世的核心,让那一片成为绝生之地。
当这些分散的黑色魔窟最终连绵在一起后,这个世界又会成为什么模样?
“进过浊世吗?”雷甚靠着车子,深深地吐出一口辛辣的烟圈。
予情收回视线,拒绝了他递来的烟:
“没有。”
“那你的异生物从哪来的?总不可能是买的吧。”他毫不掩饰地打量这个还穿着他衣服的新晋女哨兵,她从头到脚都散发着“没钱勿扰”的穷气。
“见笑见笑,运气好而已。”予情笑眯眯地回敬。
男人哼了声,扔掉半截烟头径直碾过,抬脚帮他姐回收车厢去了。
是的,车厢,一节停放在浊世边缘的空车厢。
原本的三节车厢变成了四节,并不影响奔腾的车速。
只是雷敏的眉间打了几个深刻的褶,气压低沉。
摊在沙发椅里的雷甚倒看不出什么异样,似乎早已习惯了。
旭英挨着予情玩模型车,那是予情用一堆枯木杆子给他削的。
这等比还原自家车车的小玩意儿瞬间俘获了小萝卜丁,让予情在他心里从那个哨兵立刻升级为那个会做车的伟大哨兵。
他感受不到大人压抑的情绪,兀自哔哔卟卟地开心。
予情摸了摸那颗圆滚滚的脑瓜。
雷甚叼着没点燃的烟伸了个懒腰:
“这是命啊,是命啊!”
雷敏缓缓呼出口气,有外人在大概也影响了她挥发情绪。
但雷甚说的没错,走这一条路的人每一天都当最后一天过,谁也不知道哪一天就是终局,她能做的只有把车厢回收,把还活着的人带回家。
天黑之前,他们抵达了第五节车厢的所在。
逐渐昏暗的荒野上,浊世的边缘也开始模糊不清。
车厢顶上红色的示位灯有规律地明明灭灭。
雷甚这次没有跟予情硬拉家常,他陪在雷敏身旁,两人都是一身密实的防护衣和面罩,甚至带上了造型沉重的银色枪支。
旭英抱着予情的腿在车前嗦手指,予情看了看远处毫无动静的车厢,道:
“在里面,没人。”
这话很奇怪,雷甚瞧了她一眼,防护面罩后的脸上表情似笑非笑的:
“哨兵的五感哈?”
予情冲他耸肩假笑。
雷敏小心翼翼地贴近车厢,厢门上粘着干涸的血迹和散发微光的斑痕。
姐弟俩互相使过眼色,雷敏便将权限卡贴在感应器上,哧地打开了门。
浓烈的花粉香气兜头盖脸地扑了出来。
雷甚举着重枪,平稳地靠了过去。
车厢里的备用光源忽闪忽闪的,无法照亮整个狭长的车厢,只隐约可见角落里一道臃肿的影子缓慢地直起身来。
“雷、雷敏?”
雷敏听到了老熟人的声音,一颗心略略放下:
“鲁杰……你还好吗?”
雷甚微微皱眉,侧身挡住姐姐,慢慢后退。
雷敏愣了愣,却是握紧了枪没再吱声。
“雷敏?”
那道不太灵活的身影似乎转过了方向,朝着厢门蹒跚。
“雷敏,雷敏我……我不太舒服,我想快点……回家。”
鲁杰模糊不清的声音听起来很可怜,艰难挪到光源下的他脸色惨白,摇摇晃晃。
雷敏的脸也跟着血色尽失。
她认识的鲁杰是个乐观的胖子,他孤身一人,辛苦挣的钱大多化成食物落进肚子,梦想是攒够钱去日向阳岛躺着老死……
不是,绝不是眼前这个背上卷着畸形翅膀,下身长满细长刚毛、双腿萎缩在肥硕虫躯下的怪物!
鲁杰的表情悲伤,不太似人的硕大瞳孔里映着姐弟俩凝滞的身影。
他勉强张嘴发出了绝望的颤音,卷曲的黑色口器在牙齿后若隐若现。
备用光源啪地一声彻底坏了。
雷甚迅速划过感应器关上了厢门,也把那呜咽关在了黑暗里。
姐弟俩沉默着回收了这节车厢,再次上路。
“鲁杰是跟大堡他们几个一起出去的吧。”雷甚狠狠吸了口烟,一行六人就回来一个不人不鬼的东西。
雷敏呆坐了好一会儿,喃喃:“大堡说过在这边碰到过一只非常漂亮的异生物,体量很小很美,一定能卖出高价……”
雷甚笑得表情扭曲,“哈哈!见他妈的鬼,漂亮的异生物!”
女人把脸深深埋进了掌心。
这趟仿佛跟平日一样寻常的运输之旅,却让她失去了好几个熟人,好几个朋友。她亲自送他们进入浊世,回收来的只剩下空厢。
予情安静地看着,这时才插嘴问道:
“你们把他带回去,他会如何?”
雷甚转动着那双很是风流的眼睛,嗤笑:
“跟你不一样,他没那个运气……从现在开始,他就要学着做一个‘地窟人’,好死赖活地熬着等着,直到彻底变成怪物,被中央派人处理掉。”
地窟人。
予情琢磨着这个词,车外狂风咆哮,但她依然能听到模糊的哭声。
……
雷敏在离中央岛屿辖区不远的地带放下了予情,这位作风干脆利落的大姐姐看了眼后面的车厢跟予情道别:
“我们要去处理……鲁杰的事,只能在这跟你分开了。”
予情了然点头,“谢谢你们搭我一程,有事来月桂区找我,再会。”
雷敏闻言有点惊讶,想说什么终究咽了回去。
“再会。”
予情目送这辆在滚滚烟尘中奔驰的列车远去,才扭头眺望传说中的中央岛屿。
她微微震惊地吸了口气。
那与其说是岛屿……不如说是小行星一般的庞然大物。
它悬浮在高空之中缓缓转动,下半是银灰色的六角巢纹球状,上半是高度发达的人类巨都,恢弘磅礴。
以予情的目力,她甚至能看到纵横交错的桥梁和黑点般大小的交通器具。
中央岛屿四周紧密拱卫着大大小小的岛屿,将底下一大片区域彻底掩盖成了昏沉的颜色。
一路往那人类的中心聚居地靠近,行人和各式车辆也多了起来。
理论上从打扮谈吐和车辆款式就能分辨出所谓的地表人和“天上居民”,在予情看来,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同衣冠整齐干净潇洒这些元素同时凑在一起时,就诞生了一种很过分的诙谐感。
还有摇摇晃晃的破铁罐子车,对比科技感超标的流线型私人飞行器,时空错乱的感觉都来了。
她看着别人笑得莫名,别人看她也目露异色。
却也因为她大大方方地只身一人而不敢行动。
大多数情况下,在外线独自行动的人,不是疯子就是钓鱼。
哪边都不是的予情找了处高坡远望整个中央下辖的“地表居民区”。
第一感受是拥挤,但还挺繁荣,特指中间那一大圈。
规划者怕是有很严重的强迫症,将整个地表区域划分成了极为均衡的八圈八瓣六十四线。
予情打一眼看过去就有了数,这叫什么来着,天上的看不起地上的,地上里圈的看不起外圈的,内线的看不起外线的,真是鄙视链上谁也别想跑。
她摇摇头从坡上滑下去,走了走了,从今天起宇宙最吊本情总就要做鄙视链最底层的外线人民了。
作者有话要说:救命不知道字数够了没有……【合十
多多留评多多浇灌情总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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