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嗒。
八角亭檐下的雨珠滚落下来,冲淡了那丝丝缕缕从伤口中溢出血水。
靡艳的红仿佛在至白的雪上绽开来。
令芙被这猝不及防的一幕惊住,连被他紧紧攥住手腕时的那阵剧痛仿佛都觉察不到了。
直到陆寅慢慢松开她的手,血液才得以回流似的,隐隐作痛。
她还有些懵,一双执笔定国事的手哪来那么大的力气,脑海里挥之不去陆寅转过脸来与她对视的那一幕。
冰冷的眸光掩不住眼底的猩红,周身散发出的戾气之下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失魂落魄。
想要彻底了解一个人,就要见到他最脆弱狼狈的一面。
令芙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时,大觉不妙。
她不知道陆寅和他母亲之间争吵了些什么,那些秘密她避之不及,同样的,有关陆寅的事情,她也不想沾染半分。
她想象不出来陆寅……陆秉行,这个能将西南之地不起眼的旁支藩王扶持上皇位的人还有什么其他的弱点,偏偏今日此时此刻,就叫她窥见了眼前这幕。
真是叫人头疼。
山上的风总是偏冷的,稀里糊涂站在亭子边半天,半边衣袖都淋湿了,她不禁打了个哆嗦。
正不知该如何面对接下来的事情,忽见面前的男子弯下了腰,将那把伞捡了起来,令芙忙伸手去接,却见他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握着伞柄轻轻转了一下,撩起半片衣角,将上面沾上的泥水擦干净,才重新递给了她。
从始至终,陆寅始终沉默着,只有目光短暂从她面上掠过。
“娘子!”
“哒哒”一阵脚步声,令芙回头,便见到了含珠顶着那张熟悉的圆圆脸朝她跑了过来。
“娘子,快些走吧,这雨越下越大,今日是不会停了,再不走,就要被困在山上了。”
“你怎么来了?”
“大公子叫人下山传的话啊,说是雨下大了路不好走,叫我们来接娘子。”
令芙猛地一回头,才发现陆寅早已经不在亭中了。
***
回城的马车上,令芙听着车外的雨声,心中有些焦烦。
泉州海贸繁盛,汇聚了最名贵珍奇的香料和瓷器,她从小跟着阿娘学制香,嗅觉格外灵敏,这会儿雨水浸入泥土发出的潮腥气和袖底掩住的血腥气混在一起,扰得她格外忧烦。
“……大公子,上车吧。”
秦嬷嬷的声音自外头传来,大概是见陆寅手上有伤,不想叫他淋雨骑马继续赶路。
今日出行,看得出来陆寅很是重视,精心准备一马车要送去南庄的东西,却因为江夫人不许陆家人上山而原封不动载了回来。
令芙闻声愣了愣,眼下只有她这辆马车还能坐上人了,忙掀开车帘悄悄看过去,只见马车侧前方,陆寅披戴着斗笠的背影在雨幕中显得有些苍凉。
他受伤的手也没有好好包扎过,似乎是随意扯了一方帕子系了起来,握着缰绳时被雨打湿了,洇出殷红的血来。
她若是在心里暗暗祈祷他不要答应上车,是不是显得有些过于自私冷漠?
可陆寅应该也不会答应的,他这么恪守礼度的君子,连扶她上山都只肯隔着衣料借半只手臂,怎么会答应和弟妹同乘……
果然陆寅没有答应秦嬷嬷的话,令芙松了口气,转而又想,今日山上发生的事情,只有她看见了,陆寅必定十分抗拒自己失控的这一面被人发现。
是不是往后只要看到她,就会想起自己失魂落魄的那一幕?
或许她这算因祸得福,即便同一屋檐下,还是少见他为好。
泉州那晚的意外如同一根砍不掉的藤蔓长在那里,她当然希望这个荒唐的秘密永远不被发现,但每次陆寅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都有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大概是心虚使然,究竟是天衣无缝还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她不敢保证。
因而当江夫人派来送药的人追上陆府的车马时,令芙壮着胆子喊停了陆寅。
陆寅转头,只见弟妹一张芙蓉娇面半露在车帘边,眼神碰上他的,关切道:“大哥,雨水不洁,天气也越来越热,伤口若继续这么淋下去,往后许是会发脓的。”
秦嬷嬷没料到三少夫人直接命令车夫停下,也忙劝道:“大公子,上车吧,早些上药,免了耽搁日后处理公事。”
陆寅本依旧要拒绝,这点小伤于他来说并不算什么,他心情仍不算好,也不想与人多说话,更不想接受江月溪遣人送来的药。
但他微微迟疑了一下,心想日后家中内宅之事还要交给弟妹,若是在人前拂了她的面子,恐对她不利,因此终是没有拒绝。
“多谢弟妹。”马车内还有含珠,分坐在两侧也不算过分逾矩,陆寅垂眸,长睫敛下来,鼻梁上还缀着几点雨珠,往日里持重端肃的英俊面庞在此刻却有了些许惹人怜的味道。
令芙被自己心里冒出来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爱美之心人人有之,她虽然平日里总是打趣含珠看人只看脸,但必须承认,在看脸这件事上,她也是个肤浅之人。
她笑了笑,很是热心地将江夫人送来的药递给他:“大哥,早些涂上药吧,回府还有好一会儿呢。”
陆寅自然不愿意,那道伤口揭开上药,如同将母亲那番话再次曝露于天光之下,他微微凝眉,声音便也显得有些冷漠:“不必。”
令芙见好就收,算是把自己彻底和这件事彻底捆在了一起,在陆寅心里势必会留下一个疙瘩。
一路再无话,直到马车行到陆府门前,有家仆上前来迎,令芙携含珠下了马车,却不知方才夫兄早已抬起眼帘,静静看着她弯下腰探身出去时衣领间露出的那一段白净的玉颈,微微出神。
富贵人家的女儿,养得一身细腻白净的肌肤自然合情合理,极为常见。
但弟妹生的不仅仅是白皙,称得上是欺霜赛雪,冰肌玉骨,他本不该盯着弟弟的妻子仔细打量,那太过失礼。
但他仍记得在山上失控之下握住她手腕时那蓦然一怔的片刻失神。
他此前从未与年轻女子亲近过,也不曾观察过哪个女子也有如此白皙的肌肤。
惟有……惟见过那晚那个设计他的女子身上大片的莹白滑腻,竟和弟妹给他的感觉如此相像。
“大公子?”
车外小厮不见陆寅下来,小声疑惑道。
陆寅回过神来,眉头紧皱,正要下车,却看见车中角落里静静躺着一个被人遗忘的物件,低头拾起,才下了马车。
***
幸好已经入夏了,淋了一场雨,又在外奔忙了一日,昨晚喝完秦嬷嬷送来的姜汤令芙才睡下,第二日一早醒来,除了腿脚有些酸痛,人精神尚好,没有风寒起热。
成婚第三日按照规矩应当是新妇回门,但令芙是远嫁上京,有没有近亲长辈来送嫁,唯一自小一起长大的义兄柳慎也有事在身早早回了泉州。
即便回到法云寺那边的柳宅,也是空空荡荡,令芙便问过秦嬷嬷自己可否出门去收验柳家在京城的产业和铺子。
秦嬷嬷早就知道陆寅去柳家下聘时,已经答应了柳令芙嫁过来后依旧可以经商打理家业,自然不会阻拦。
可巧今日一早天便放晴了,令芙告诉含珠今日要出门,含珠还有不敢相信。
“娘子,大公子和老夫人真的许你继续管外边的产业?”
含珠一直担心这个,早在泉州时她便听说,上京高门大户之家规矩森严,眼高于顶,官宦之间更是自视甚高,标榜士农工商,以商人为最末。
令芙微微一笑,与她便往外走,边说道:“你没听说过吗,先帝时有两位宰相大人因一位家底丰厚的寡妇大打出手,闹到官家面前丢了官,宰相又如何,位极人臣都免不了眼馋黄白之物,嘴上说看不起,实则哪户高门的家业不是靠行商获利撑起来?”
含珠听得目瞪口呆,似乎想起了什么,抚掌道:“也是!我听闻皇后的妹妹高娘子也做生意呢……”
正说着,却见自家娘子脚步一顿,停在了木廊边。
令芙以为自己看错了,卧房与书房之间的那片花丛掩映的小园里,只见一男子赤膊练剑,手腕一转,便轻巧地挽了个剑花。
不是她那不熟的夫君还能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和弟弟的洞房别急,得铺垫好才能让大哥多受点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