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栖凰(七)

再度睁开眼,是在魔域古战场上。墨云翻涌,浊风呼啸。

猎猎风中,魔旗招展。

寂静中,有人拔下魔旗,以旗头直指与魔族大军对峙的修仙者们。

他声音低沉,却不容拒绝:“给我,杀!”

长得稀奇古怪的低级魔族们一股脑往前冲,逮着哪个修士便啃谁。一时间,刀剑相交,乱成一团。

魔将好整以暇倚靠在车辇上,并不参战,甚至有闲心拿着手中旗帜舞了两下,抚过绸缎般的旗面,像只得意开屏招摇的黑孔雀。

被他拿在手里,晃得七荤八素的姜九歌:“……”

住-手-吧!

姜九歌看着凌子樾那魔性的黑色眼影,以及一脸邪魅的表情,感觉冲击力实在太大,一时间头昏眼花。

凌子樾真是越来越难杀了。

从炮灰魔兵,一路爬到魔族将军,他的身份不断攀升。

照这么算下去,要是有下次,说不定他就直接坐上魔界之主了。

凌子樾又将魔旗挥舞了两下,大概觉得没了趣味,顺手将旗插回身后。

此时,第一批上前送死的魔族已经被屠杀殆尽。

姜九歌看向凌子樾,发现他脸上毫不在乎,只动了动手指。

第二批魔兵就很快上前,补齐空缺。

忽然,他眉目一冷。

一道白光朝着凌子樾劈头盖脸斩来,白光之后,是手持墨玉笛的木语凝。

她一身红衣,旋在风间,神情泠然,如高不可攀的雪域冰莲。

擒贼先擒王。

一击未中,木语凝继续追击。

两方主将在天上对打,其余人在地上互相砍杀。

源源不断的魔兵给修士方造成极大的威压,他们不得已提前开阵,想一举绞尽魔物。

千人成阵,齐声道:“诛天万法,镇!”

青色阵光开出强大的气流,荡平魔域,久久不息。

阵光张开一张巨网,层层绞杀过去!魔物哀嚎,化作黑灰,数量不断消减。

空中的凌子樾却唇角一勾,以诡异的身法躲开木语凝的追杀,不再与她纠缠,直直向下俯冲而去!

凌子樾丝毫不拖泥带水,仿佛提前预知般,携着万千魔气的一掌,拍向坐镇阵眼处的姜既白,直压他的天灵盖。

姜既白受到重创,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幸运的是他身处阵眼中,受着周围源源不断的灵力供养,并未被一击毙命。

但糟糕的是,魔将这一掌本就不是为了取他性命!

“——啊!”

阵眼中的姜既白如同被反置的漏斗,魔气如同瘟疫般,顺着他的身体往阵中四散扩开,游走全阵。

“宗主!”孙无极大喊一声。

他的修为在玄极宗中根本排不上号,只在外围支援,因此受到的波及也很小。

可坐镇内围的大能们被魔气冲击心脉,顷刻之间,全部被震开出阵。

离姜既白最近的几人,悉数在顷刻之间毙命!

阵法被破,魔兵卷土重来,啃噬着倒地大能们的躯体。

“既白!”

木语凝从天而降,赶来扶住姜既白。

姜既白心脉大损,鲜血不断往外涌,难以止住。

木语凝眉目染上浓重的悲伤,不止是为了重伤的姜既白,更是为了身后这些无辜死去的众人。

他们为了人族而战,却死在这荒凉魔域,再无法回去。

似乎下定某种决心,她施加灵力护住姜既白的心脉,将他托付给孙无极:“无极,替我护好既白!”

孙无极点头:“是!”

墨玉笛飞向天际,木语凝两指合压于眉心前,以全身灵力召出上古神兽。

“神凰赤离,召!”

赤离自五百年前大战后,一直沉寂在神域,原本不该召它。可是付出了这么多的代价,他们已经输不起。

天际被撕出一道豁口,甬长的通道尽头,奔出一头满身火焰的巨兽。

“吼———”

它一声巨吼,脚下魔域的焦土都随之震动。

有魔族惊呼:“是赤离兽!”

五百年前,神凰族的少姬曾乘着它,荡平魔域,斩杀老魔尊。

故而,见过赤离兽的魔族,似乎想起那场输得极惨的大战,皆目露惊恐。

可自从千璃少姬神陨,赤离兽已经五百年未现身。

今日却以全盛的状态露面!

全盛状态的赤离兽所向披靡,体型十分巨大。

它血口一张,能吞进数千魔兵。

产生的余波直接将譬如孙无极之流震晕过去。

经此一战,无论人魔,都对赤离兽留下了深深的恐惧感。

在木语凝全身灵力的加持下,赤离兽开启了巨大的噬梦境,将残余魔兵一举全吞了进去!

魔将逃遁,想附身一人,借此躲过噬梦境。

他一眼瞅准下方的紫衣少年。

可一道红影比他动作更快,在魔将即将接近韩蒙时,挡在韩蒙身前。

两道强大的力道对碰后,各自弹开。

韩蒙那方的力道,悉数被木语凝以身躯消去,他只受了轻微的伤,嘴角渗出血迹。

魔将不愿离开。

可身后噬梦境强大的吸力扯动着他的躯体,直到将他啃噬成一具白骨。

哪怕再不甘心,魔将还是死了。

魔将死去那一刻,真正的凌子樾猝然睁开眼,将白骨铸成长剑。

梦境,开始逐渐坍塌。

一切都快要结束。

下坠的骨剑引发劫雷。

厚重乌云间,一道紫雷凌空劈下,将插在车辇上魔旗长杆从尾部折断。

飘扬的旗帜落地,变成黑色长裙;挺拔的旗杆弯曲,化出女子的躯体。

焦土之上,瑰云接天。

浩渺天地间,只有一道小小的身影。

魔气浊浊,滚出风浪,衣袂翩飞。

姜九歌单手撑在被魔气污染的魔域之上,迎着风口,手持魔将身躯所化出的骨剑。

姜九歌闭上眼,进入噬梦境以来,所有历经过的事在她脑海中飞速滚动。

心念合一时,只听唯一的声音道:“梦主,一定是执念最深的那个人。”

因为能得到,又因为得不到,继而生出执念。

执念长出梦境,困杀所有人。

姜九歌睁开眼,远远望向一人。

随即红唇轻启,与凌子樾的残念合声道:“——韩蒙!”

韩蒙紧紧握着怀中红衣女子的手,生怕一放手,就再也见不到。

空中下起薄雨,淋湿眉眼。

“木姑娘,你给的花,我还留着。”他哽咽道。

看见他手中那半截保存完好的寒梅,木语凝遗憾一笑,取出另外半截。

两截久相别离的花,终于和为一枝。

木语凝虚弱地对韩蒙低声道:“抱歉,负了你的约。”

她以全身灵力并性命为赤离兽加持,漫长的寿命提前走到尽头。

她的心在说:“我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太过悲欢离合。沉浮人世中,我看见了我的道。我为道而生,而非情爱。”

思绪停在此处。

魔族被悉数镇压,她再没有放不下的道。

这一刻,她只想当木语凝。

“可惜我生得晚,要是生早一些,说不定就能做男子,保护你。”

木语凝又叹息道:“算了。”

生早一些,大概就遇不上了。

韩蒙的眼中滚出大颗的眼泪,惭愧与悔压倒了他。

不断滑落的眼泪,还了初见时,他不曾看见的、木语凝为他流的眼泪。

眼泪可还,其他东西怎么还。

韩蒙伤心道:“木姑娘,我真的,很想做你心中的韩公子。”

很想很想。

在见她的第一面,他就在想,如果他真是韩公子就好了。

可,他不是。

他以为这一切,都只是因为他并不是真正的韩公子。

木语凝看着他,眼中流露悲伤。

为了这得来不易的胜利,所有人都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赤离兽也受到重创,留落凡尘,再也无法回到神域。

一切已尘埃落定。

她不想问,为什么魔将一眼就能找出阵眼。

更不想问,为什么千万人中,魔将如此笃定地,挑中韩蒙!

没有证据的事,她不愿提起。

不愿拆穿。

“韩公子不在我心中。”木语凝轻轻摇头,“是你在我心中。”

那一刻,韩蒙的心几乎被捏碎,化作滚烫的血,从眼里流出。

他伸出颤抖的手,去拿剑。

可被木语凝按住,她的声音越发轻:“我还没看到这太平山河……你替我去看罢。”

彩彻区明处,有神灵踏云行来,周围一切就此停滞。

静止的时空里,逐渐消散的木语凝不再感到痛苦。

甚至有心情开起玩笑。

“公子,怎么特意来看我这个无缘之人。”

白逸鹤眼中辨不出情绪:“在这世间,我认识的人寥寥。你算其中之一,我自然要来送你。”

木语凝绽出笑意:“公子,看看世人吧,别再停留原地。你早该向前了。”

最后的时间里,她并未责怪,只劝白逸鹤别再困于旧山河中。

白逸鹤被点破心事,不再言语。

他只有一颗心,而那颗心不愿与世人同行。

“多谢。”白逸鹤似乎终于释怀。

他本是来送她,却被她开解。

木语凝向他伸出手,掌中冰蓝色的冠化作小小一颗玉珠。

“少姬留下的东西,该还给你。”

白逸鹤眼中闪过慌乱,下意识道:“这不是我的。”

“那就当,替她保管吧……”

静止的时空也留不住逝去的生命。

韩蒙怀中逸出无数蓝色光点,忽明忽灭,一如初见时。

犯错的少年,最终永失所爱。

年少成名的剑道天才,余生再未拿起过剑。

在梦境完全坍塌前,姜九歌手中的骨剑破开风雨,于千万人前,直刺入韩蒙的心脏。

——杀他,是为了让他醒来。

也让她和凌子樾能醒来。

风景开始急速扭曲、变换、破碎……

“宿主,你终于出来了!”

姜九歌一睁开眼,耳畔传来系统的哀嚎。

“从第二梦开始,就有力量将我隔出了梦境,再也进不去。一直联系不上宿主,吓死我了!呜呜呜……”

系统化身成小哭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