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晴这一嗓子,把注意力都引到江铮身上了。
齐大叔一下猜到这家人在酒厂有熟人,像看救世主似的看江铮。
事情涉及到酒厂领导,江铮很谨慎:“在厂里倒是没听说什么,不过,也许是我没听到。”
原来这家的孙女婿就在酒厂上班,本来已经绝望的齐大叔顿时找到了一丝希望。他不是指望江铮去帮他把事情摆平,无亲无故的,他想都没往那儿想。
他家那个不成器的东西惹下的事情太大,欠别人的,他们全家来还,但是就像李婷说的,骗人的又不是只有齐小山,不能让他一个人把罪都扛了。齐大叔希望江铮能帮忙联系上酒厂那个领导。
江铮没有立即答复,他想骗子公司老板十有八九就是李爱国的独生子李腾飞。从江铮去酒厂上班起,他听到的关于李腾飞的消息基本是负面的。
在夜总会跟人打架,拿酒瓶子把人脑壳敲破;开车跟别的司机吵架,在路上互撞;前任女朋友要跟他分手,他不同意,把女孩子打骨折,女孩子的家人来酒厂闹过。前段时间还听说他打麻将欠了一万多的债,跑到李爱国办公室大吵大闹要钱。
不过,即便李腾飞是个不折不扣的社会渣滓,李爱国对他仍旧抱有厚望。从这霸气的名字就能看出来,李爱国有多望子成龙。
齐大叔就算找到李爱国,又能怎么办呢?是求李爱国交出他的宝贝儿子,还是寄希望于李爱国突然长出一颗善心,看在齐家困难的份儿上,主动承担更多的赔偿?
两者都不可能。
江铮含糊其辞,齐大叔知道他也难办,一个普通工人跟领导对上,那不就是以卵击石?齐大叔虽然有些失望,但并不强人所难。
说话的这会儿,就齐师傅一个人在干活,齐大叔不好再坐下去了,他忙赶出去给齐师傅帮忙。齐大叔年纪大了,动作有些慢,但是干活儿细致,能看出来以前确实是干砖匠的。
结款的时候,外婆悄悄给江铮五十块钱,让他给齐大叔。
原本一个人干的活儿让两个人干了,进度大大提前,第二天上午,小厨房就建好了。
即便厨房还没刷墙,里面除了几根管子空荡荡的,但在方晴眼里这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厨房。婆家的大房子里的厨房都比不上。
除了院子里的邻居来看,其他院子的住户也陆陆续续来参观,在心里揣测修这么一间厨房大致要花多少钱,互相一交流,不得了,李家这次没少出血。
“我们两个老的根本就没想修厨房,是小雨小晴这两个小的非要修,修就修吧。”外公没想炫耀,只是实话实说,但落在旁人耳中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得了这么好一间小厨房,结果李家没出多少钱,是两个孙女孝敬的。
他们想二孙女下岗没收入,钱应该是大孙女家出的,二孙女家出力,怎么看李家老两口都是有福的。你一句我一句地夸,毫不掩饰的羡慕,顺便再骂一骂自家不争气的后人,别说厨房,平时让多买两斤猪肉都要叽叽歪歪。
外婆本还是在心疼钱,老邻居们这么一夸,被赵德伟坑了的郁气总算吐出来了,面上有光了,这才彻底放下花出去的钱不再提了。
方晴到巷子口的杂货店给方雨打电话说厨房修好了,方雨约她明天下班后去逛商场。铁皮厨房一拆,家里用了好些年的梅花牌燃气灶早就不灵了,这次顺便扔了,还有几口补得没处再补得锅也一起扔了。方雨主动给家里添一台新灶,剩下的例如锅碗瓢盆就该方晴来买。
方晴算了算她手里的钱,顿时觉得手头发紧了。她和江铮的钱是一起用的,江铮的工资存折在她手里,他在修理厂赚的外快也都拿给她了。方晴把钱分成三份,一份作日常开销,一份存起来做装修费,一份作应急。存起来的装修费除了生命攸关的时刻,否则是不会轻易取出来的。等酒厂的房子拿到手,装修就要提上日程了。这次修厨房的钱把一部分日常开销和应急的钱都用上了。
方晴一边往家走,一边在心里算账。她突然想起来,她去办离职的时候选了买断,都快半个月了,买断费也应该批下来了吧。
买断指的是买断工龄,国家是不允许的,但是国企为了重组,甩掉不想要的职工,都在这么干。
第二天,方晴去了罐头厂。这还是她下岗后第一次踏入罐头厂大门,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罐头厂冷清多了,以往在八九点钟,一进大门就能听到车间轰隆轰隆的声音。她往最里面的办公楼走,一路看过去,工人起码少了一半,看着就有些荒凉。
办公楼比往日热闹多了,有新办离职的,有吵着不愿意下岗的,有哭着求情的。方晴走上三楼,财务室里里外外挤满了人,都是来催买断钱的。
工作人员忙得不可开交,耳朵里全是吵闹声,索性从一堆名册里拿出两三本,让他们自己找自己的名字。
方晴的脖子都要拉长了,终于在第七本册子找到了她的名字,倒数第二列写的是买断费,3200块。她工龄短,罐头厂又抠,肯定按最低比例给她算,她没想着有多少钱,3200块比她预想的还是少一点,不过,总算是在下岗后有一笔收入了。
只出不进的日子,她没有一天是舒坦的。
钱是英雄胆。尽管钱还没到手,但不妨碍方晴晚上开开心心跟姐姐逛商场,不用塞着心理包袱。
姐妹在一起自然是要讲八卦的。
方晴跟方雨一汇合,方雨迫不及待地说:“知道酒厂今天发生了什么吗?”
方晴傻愣愣地摇头,但她瞬间就想到了齐大叔。
“好多上了年纪的人在酒厂门口拉横幅、撒纸钱,横幅上面写‘李爱国之子李腾飞诈骗老年人害死无辜农民丧尽天良’,还喊口号,让李爱国把李腾飞交出来。那阵仗太大了,听他们酒厂的人说在车间都还能听到外面在喊李爱国滚出来。这还没完,电视台的和《晚报》的记者都去了,也不知道是谁联系的,还挺聪明的。听说还有个老人跪在酒厂门口哭,说李腾飞骗他儿子做坏事,他儿子被抓了,他全家都出来打工给儿子还债赎罪,要求李爱国跟他一起赎罪。”
果然是齐大叔。
这一招真是高明。一个满头白发、衣服上都是补丁的农民不逃避责任,主动担责,承诺归还赃款,而一个大厂的副厂长疑似包庇嫌疑犯儿子,躲在办公室里不敢出来面对受害群众,这对比太强烈了。
方晴和姐姐逛完商场,回到家,本地电视台的晚间新闻已经结束了,但省台的新闻频道正在重播三江市酒厂的新闻。原来电视台记者不止拍了受害群众在大门口聚集,还派了一队人守在后门,拍到李爱国坐车从后门出去。
记者也是很会制造热点,把齐大叔跪地哭喊和李爱国坐着崭新轿车溜走的画面剪辑到一起播放,非常有冲击力。
即便外公外婆早就知道这件事,看了新闻,还是气得够呛。
“不是都说国企厂子不行了吗?还买新轿车!工人连饭都吃不起了。钱都捞到自己腰包了。”外公很少见的生气。
外婆叹气:“我们进厂的那会儿,厂里领导多好,真是跟工人打成一片,没把自己当领导,工人吃什么,他们就吃什么。我们车间有个工人孩子病了,家里穷得很,没钱看病,我们车间主任主动拿钱给她家孩子看的病,还不要她还。这风气是越来越不行了。”
老两口开始回忆往昔。
这天晚上,江铮下了班,又被修理厂的人叫走,他回到家,九点多了。他在共用浴室洗了澡,回到小卧室,一关门,看见方晴坐在床上,对他笑得贼兮兮的。
“老实交代吧,江先生。”
江铮佯装委屈:“忙了一晚上就挣了一百,你马上就发现了。还没在我兜里捂热。”
方晴不是问这个,不过,这钱不拿白不拿,“还有呢?”
“你都知道了?”
啊?
“下周星期一,我们能拿到房子的钥匙了。”
“真的吗?真的吗?”
方晴兴奋地从床上蹦起来,跳了两圈,捧着江铮的脑袋,在他脸颊上响亮地亲上一口。
江铮摸了摸她亲的地方,“搞半天你不知道啊。我还以为你猜到了。”
方晴翻翻白眼:“我是想问齐大叔的事是不是你教的。”
“外婆看到你翻白眼又要说你。”
外婆以培养淑女为己任,在两个女儿和两个外孙女身上基本都失败,她只好一再让步,最低要求是不能随便做怪相。
“就翻。”方晴做鬼脸,“快说,不许隐瞒。”
江铮躺上床,双手枕着脑袋:“什么事?”
“装傻。星期天上午我看到你跟齐大叔嘀嘀咕咕。”方晴锤他两下,“啊!”
江铮一只手捉住她两个手腕,把她往怀里一带,方晴倒在他身上。她的手挣脱出来,掐了一把他的腰。
“我的腰!我交代,我交代。我只是建议他可以直接去找李爱国,拉横幅、喊口号这些事,不是我说的。那是群众的智慧。”
“听我姐说,你们厂这个李厂长跟他们棉纺厂的经理打牌,一晚上能输两三万。他一个副厂长这么有钱,肯定没少捞吧。这下栽了,活该!”
江铮笑了笑:“那可不一定栽了。这次犯事的是他儿子,要是他能证明跟诈骗无关,还能连坐他?”
“可是......”方晴想了想,不高兴地鼓了鼓腮帮子,“他在电视上出这么大的丑,不丢人吗?”
“丢人啊,但是也就是丢人而已。他可以说不知道大门口发生什么,急着出去谈正事,习惯从后门走。他在酒厂这么多年,也是有些势力的。”
“他儿子搞诈骗,我不信他一点都不知道。”
“你就别操心了,这事儿才开始,等着看后续吧。相信恶人自有恶人磨。”
方晴叹了口气,不说什么了,抱住他的腰,在他胸膛前蹭了蹭。
江铮吻了吻她的额头,轻声说:“睡吧。”
果然如江铮所说这件事才刚刚开始。第二天,李婷去买豆浆油条,在早餐摊听了一肚子八卦回来。
“那个李爱国昨天不是从后门溜了吗,他跑回家了,在小区门口被警察同志带走了,他老婆也被带去调查了。听说他们两口子不交代儿子在哪儿,怎么问都不说,咱们人民警察是吃素的吗?找了一晚上,在李爱国媳妇老家把人找到了。一见到警察,都吓尿裤子了。”
李腾飞被塞进警车,警察同志还没说什么,他就哒哒哒地供出另外三个共犯,生怕说慢一点,那三个人就跑了。
五人诈骗组,除了齐小山出身贫苦,另外四个都是三江市这几家国企厂子的二代,家境优越,在最困难的年代也没短过吃喝。
电视台的记者连夜赶去李腾飞藏身的地方进行拍摄,说是农村土别墅,但修建得豪华,摄影师也会找角度,拍出来说是欧洲城堡也会有人信。
这房子修得这么大,就涉及到一个问题,有没有侵占农民的耕地。不过,大多数老百姓首先关心的不是这个,他们先被冲击到的是这别墅过于豪华,对比那个在酒厂大门口痛哭的白发老农,再一看自己家五六口人挤在巴掌大的地方,愤怒的情绪愈发强烈。
这件事惊动到了省里,省里派了调查组下来调查。就在调查组抵达三江市的第二天,清晨,酒厂办公室、三江市政府、调查组和电视台分别收到了一样的举报信和证据,告发李爱国等人滥用职权,利用酒厂分房子牟利,还强迫工人□□。
齐大叔最终还是没有跟齐师傅搭伙,他已经麻烦侄子够多了,他在一家工地找了份做饭的工作。他见到了省里来的大领导,他们向他保证会查清这个案子。他不知道这个案子最后怎么解决,他只知道他的儿子的确骗了钱,犯了罪,儿子要去坐牢,他做老子的就要替儿子还债。
齐大叔听了江铮的建议,把在广东打工的孙女叫回来了,家里总要出一个上过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