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枝枝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食不下咽。
她举筷又放下,张嘴又犹豫。
对面的人手上端着本无名书,书页有一些旧痕,似乎总是被人翻阅。
若不是周围喧闹,面前又摆了一桌饭菜,宁枝枝差点以为误入了哪间书房。
听到窸窸窣窣的动静,这人手上微微下压,露出一双如玉双眸。
宁枝枝像是突然被猫盯上的老鼠,僵硬得不止如何自处。
猫开口了。
“不合胃口?”
老鼠只能讪笑摇头,夹了个不知是什么的菜叶,塞进嘴里飞快地咀嚼,随后被咀嚼声音惊到,又放慢了速度。
她根本尝不出什么味道,用仅剩的理智思索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
先前在花园,她遇到了谢怀清。
然后她的肚子叫了。
再然后……
谢怀清一句‘跟上’,她就迷迷糊糊跟着来了酒楼。
再回过神,眼前就出现了一桌子菜。
外面的声音分明还能传进来,宁枝枝却还是觉得这包间静得可怕。
她甚至怀疑自己的吃相是不是真的有问题,不然怎么除了一页页的翻页声,就只能听到自己咀嚼的声。
宁枝枝偷偷瞄了一眼谢怀清。
即便知道他日后的行径,宁枝枝还是被他的皮相所惑。
谢怀清确实长着一张太过出色的脸。
他皮肤泛着病态的白,不说话的时候像个养尊处优的贵公子,垂下眼时毫无攻击力,难怪一句‘体弱’就把旁人都骗了过去。
很难想象,他就是这个样子,一刀一个,把谢家人都杀了。
宁枝枝看着他出了神,对上谢怀清的视线都没回过神。
“看我做什么。”
宁枝枝正发呆,嘴比脑子回神快。
“刀可真长。”
嗓子回过神之后,脑子也重新主宰了身体。
意识到自己说什么,宁枝枝短暂地怔愣了一下,随后浑身僵硬。
完了完了完了,她说了什么!
谢怀清该不会要怀疑她了吧!
她紧张得一动不敢动,然而谢怀清向来将情绪隐藏得很好,宁枝枝在他眼中什么也看不出来。
她的身体都有些不受控制,颤颤巍巍地指着桌上的鱼。
“我是说……这条鱼一看就是一刀毙命,那个刀得多长啊……哈哈……”
这话说的,她真想把自己塞进鱼盘子里。
宁枝枝的脑子和舌头都打了结,只能欲哭无泪地等着谢怀清的审判。
谢怀清向来是游刃有余的模样,这会儿却是肉眼可见地顿了一下。
他看了看盘子里的鱼,又看了看宁枝枝,似乎在思索二者之间的联系。
宁枝枝呼吸都停顿了,总觉得下一秒他就要把她做成鱼端上来。
出乎意料的是,谢怀清忽然轻笑一声。
“表妹观察得当真细致。”
见宁枝枝不再动筷,他收了书本起身。
“走吧。”
宁枝枝连忙跟上。
谢怀清竟然没怀疑!
宁枝枝多了丝劫后余生的庆幸,又生出些微妙的想法。
因着亲眼见他杀人,宁枝枝面对他时,总是不由自主害怕。
但这几次遇见,谢怀清似乎并不是她所以为的那般。
为她出头,给她买糖人,又带她来吃饭。
像个真正善解人意的兄长。
而且也没有她想的那般聪明,一点都没有怀疑过她。
但她一句感谢都没说过,还偷偷觉得他不好,好像有些无理取闹。
宁枝枝神色凝重,像是思考什么人生大事,亦步亦趋地跟着宁枝枝,不知不觉就回到了谢府。
谢怀清自觉已经尽了长兄的责任,正要离去,衣角却传来一阵阻力。
力道不大,却成功叫他停住了脚步。
他微微低下头,就见到了抓着自己衣袖的那只手。
宁枝枝比他想的还要瘦一点,攥着衣袖的动作叫她的骨节更为突出,若是衣袖有知觉,怕是这会儿已经硌得喊痛了。
顺着这只手看上去,就看到了宁枝枝带着纠结的脸。
宁枝枝自己也不知为何会做出这般动作,她只是心中有事,下意识留住谢怀清。
等谢怀清真的看过来,她又紧张起来。
“表兄。”
她吞了吞口水,声音有些干涩。
她把手背在身后,指尖不断摩擦,甚至生出了不着边际的想法。
谢怀清当真是个有品位的人,衣服料子比她在王记布庄摸过得都要好。
分明觉得现在不是该谈话的时机,她却还是忍不住想说。
仔细想想,她本就是个莽撞的性子,不过是重活一世叫她收敛了一些。
但这一刻,那点被藏起来的执拗不知怎么又冒出了头,颇有一点不说出来不罢休的势头。
谢怀清静静地看着她,那双淡色眼瞳看过来,仿佛只装了她一人。
总之宁枝枝看不懂他的神色。
她深吸一口气,神情坚定,声音也大了起来,气势骇人。
“谢,谢谢表兄!”
谢怀清被她的声音震得一愣,过了几瞬,才缓慢眨了下眼睛。
这么多年,超出他预料的事情屈指可数。
宁枝枝自己就占了二三。
她这声道谢带了视死如归的架势,谢怀清眼中忽然漫上一股笑意,这笑意极为生动又极为短暂,像平静无波的水面忽起的涟漪,像一望无际的深空骤然划过的流星。
只可惜一句道谢像是用尽了宁枝枝全身的力气,说完之后她就把头偏向一边,竟错过了这般难得的景色。
“谢什么。”
眼中的笑意未淡,可惜他向来未语三分笑,枝枝没察觉出一点端倪。
宁枝枝没想到他会反问,踌躇了半天。
她清楚自己在谢什么,却有些不好意思同谢怀清讲。
都是些小事,谢怀清自己大概都是没有放在心上的。
若是他知道她一直这样记着,怕是会觉得她小家子气。
谢家人向来讨厌她的小家子气,谢怀清也姓谢,大概也是不喜欢的。
宁枝枝握在身后的拳头紧了紧,依旧低着脑袋。
“糖人,还有今天的饭,都好吃的。”
她知道自己不该说,至少不该这样说。
宁枝枝想,她是有办法叫这道谢更真挚的。
比如红着眼说她从未吃过这样好吃的饭菜,从未有人给她买过这样好看的糖人。
谢怀清装的是个极为良善的模样,这般说了,他面上是定会为她出头的。
她分明知道,但不知怎么的,她就这样告诉他了。
糖人很甜,饭很好吃。
他也很好。
谢怀清就这么盯着她头上的发旋,再看了一眼她红着的耳垂。
“是么。”
他轻声反问,饶有兴致。
“不是说,糖人全碎了?”
宁枝枝拳头一僵,先前莫名生出的情绪尽数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羞恼。
完蛋了。
她就撒了那么一个小小的谎,谢怀清怎么还拆穿了呀!
不谢了!
刚刚说的都不算!
宁枝枝颇有些恼羞成怒,又不敢真的怒,只能偷偷气一下。
她嘴硬又心虚,小声嘀咕:“对,对呀,没吃到,但是闻了一下。”
一声轻笑响了起来,轻得像忽然拂过耳边的风,转瞬即逝。
宁枝枝没来得及捕捉,也不敢细究。
她轻咳一声,十分仓皇。
“总之谢谢表兄对我这样好。”
若是以后能更好,那就更更好了。
宁枝枝在心里补充。
如果杀掉谢家人的时候把她刨除在外,那就是更好。
如果让她也动手取谢家夫妇首级,那就是更更好。
谢怀清自然不知道这表妹以这般娇憨的表情脑子里想的是什么有关人头的事,他只看着这个总是出乎意料的表妹,难得心情不错。
“这便是对你好了?”
听到他的话,宁枝枝却不觉得意外。
看吧,她就说,他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宁枝枝神情严肃起来,点了点头。
“虽然表兄是无心之举,但是枝枝确实是从中受益,是要说声谢谢的。”
然而,谢怀清再次出乎宁枝枝的意料。
“并非无心之举。”
这话顺利叫宁枝枝的神情顿住,满眼茫然地抬起来。
谢怀清没在第一时间解释,立在宁枝枝身前,待见宁枝枝的神情要从呆滞到惊恐,他才垂了目光,掩盖过眼中的笑意。
“你不姓谢,我照顾你一些,也是应当的。”
说罢,他自觉解释过了,转身离去,留宁枝枝一人心乱如麻。
恍惚着回到院子,宁枝枝脑子里还是谢怀清那短短的几句话。
几个字她都认得,连在一起,却觉得有些陌生了。
她当然不觉得谢怀清是对自己有什么风月心思,但谢怀清确实自己肯定了她的猜测。
他对她,确实是特别。
宁枝枝躺在床上,发髻都蹭乱了,也是无暇顾及。
她确实不姓谢,但这说明什么?
是因为她是个孤女,谢怀清只是可怜她,所以才多有照顾?
还是说……他知道她来谢家的目的,刻意接近?
仅这一句话,宁枝枝能得到的信息太少,想猜又不敢。
既然谢怀清肯定了她的身份,那是不是代表,日后就算到了屠尽谢家那天,他也不会对她下手?
事关性命,宁枝枝不敢妄下定论。
她鼓了鼓脸颊。
难得她鼓起勇气把积攒的谢意同他讲了,他竟然故意说出这种话叫她辗转反侧。
不是好人!
宁枝枝在脑海里把先前对谢怀清的印象尽数抹去,最终填上了这样的评价。
而罪魁祸首是对这一切全然不知的。
他端坐于书房,手里拿着的还是那本封面空白的书,翻开某一页,上面写着的是宁枝枝的名字。
思忖片刻,谢怀清提笔,将宁枝枝的名字圈了起来。
他将书页摊在一边,等着墨迹干涸。
隐约可见其上内容,密密麻麻,尽是谢家人名。
作者有话要说:死亡笔记·谢家版